乘首爾地鐵一號線,從月溪出發,過鹿川、滄洞、放鶴、道峰山,列車就鑽出地麵,在崇山峻嶺間穿行了;再經望月寺、佳陵、綠楊,折向東,過德溪、紙杏、保山,就到了東豆川。那裏有一家生產辣白菜的工廠,是我曾經短期打工的地方。
我是裝卸工,每天把大棵的白菜從卡車上背下來,運到工作台,交給那些女工,她們負責往白菜肚子裏塞作料。她們收拾好的,再交給我,搬到一個地窖裏去。我並不是每時每刻都有活,但隻要活一來,就是急的。韓國小老板和我一起裝卸,他從不惜力,動作極為麻利,一看就是個老手。用不著他說什麼,我就不得不跟上他的節奏。我很累,每天下班,差不多都會在地鐵上睡著,然後坐過站。
喘氣的工夫,我偶爾會點上一支煙,遠遠地打量那些女工。很長一段時間裏,我分不清誰是誰。她們個個都是寬臉盤,深眼窩,皮膚微黑,厚厚的嘴唇內藏著雪白的牙。她們都穿淡藍色工裝,在領口處,可以窺見貼身襯衫的一角,大多是淡綠的地兒上印著大朵大朵的紅花紫花,隱約透露出一股來自亞熱帶地區的濃烈風情。
小老板告訴我她們來自哪個國家時,我沒聽懂。那是一個很陌生的韓國語詞,我一時想不到對應的國家名字。後來回家查詞典才知道,是柬埔寨。那曾經是一個多災多難的國度,長期陷於貧困與戰亂之中。中國還曾為他們與越南打了一場大架。他們有過一個領導人,叫波爾布特,成功完成了毛澤東一生都沒能完成的夢想:消滅城鄉差別。他的辦法是,把所有的城裏人都趕到叢林裏去變成農村人,把首都金邊的大馬路犁成稻田。
再打量她們的時候,我的腦子裏有大量帶著封塵氣息的詞語悄悄複活:西哈努克、紅色高棉、喬森潘、宋雙、韓桑林、奉辛比克、拉那烈……大學時代,收聽美國之音不再違法了,這些詞曾與阿富汗的馬蘇德、拉巴尼、希克瑪蒂亞爾混在一起伴我渡過漫漫長夜。
她們時常輕聲交談,說的應該是柬埔寨語,這與她們偶爾蹦出來的怪味韓國語一樣,讓人難以聽懂。我無法知道,她們是怎樣跋山涉水來到遙遠的韓國的,每個人又都有著怎樣曲折難測的人生際遇。我也無法知道,她們是怎樣看我的。她們有時聊著聊著會突然一齊扭頭看我,好像是在議論我。這時,我就收回目光,踱到門外。逍遙山正在不遠處,滿坡的黑鬆和柞木綠得人眩暈。
那年中秋節,留學生會搞了大量的月餅,推銷力度很大,我就買了一堆,帶到工廠去,請小老板和女工們吃。韓國人像中國人一樣過中秋,我想知道柬埔寨人是不是也有中秋節,就委托小老板去問她們,但他們說了半天,最後也沒能講清楚。工休時,她們聚在一起吃月餅,聊幾句就哈哈大笑一番,表現得很興奮,還對我指指點點。不一會兒,一個女孩從人堆中抽身而出,直奔我走來。我想,她可能是代表她們來表示感謝了,於是提前想好了“不用謝”的韓國語堆在嘴邊。
可是,她站在我的麵前,卻說出了一句字正腔圓的中國話:“你帶我走吧。”
我傻了,工廠裏除了我沒有別的中國人,她是怎麼學會這句中國話的?她這麼說又是什麼意思?我帶她走,去哪裏?我脫口而出:“你會說中文?”她臉紅了,拚命地搖頭。我知道她搖頭的意思不是說不會中文,而是根本沒聽懂我在說什麼。我用半調子韓國語艱難地問:“你和我,一起走?”她點頭,拚命地點頭,看起來是聽懂了。我又問:“去中國?”她說:“隨便哪裏。”我說:“可是,我有家的。”她點頭:“我知道。”我想說,你知道我有家還讓我帶你走那是怎麼回事?可我的韓國語不夠靈光,想清楚地表達這樣複雜的意思很困難。我欲語又止,手勢停在半空也幫不上什麼忙,於是就讓笑容尷尬在臉上,與她麵對麵沉默著。那邊的眾女工望著我們,也在沉默著。這時,小老板走過來,開工了。
以後的日子裏,我終於能把這個女孩與其他女工區分開了,她叫凱蒂,個頭適中,眼睛細長,濃密的睫毛經常是低垂著的,偶然抬起,眼神裏閃過的卻是深深的憂鬱。一個柬埔寨女孩的憂鬱,如此陌生,又如此令我困惑。我從小老板那裏得知,這些女工中,有一位大姐嫁了韓國人,入了籍,其他人都是她一個一個邀請來的,要麼是家人,要麼是親屬,也可能有密友。
她們在韓國的停留期限是三年。三年之後,賺足了錢回柬埔寨,一舉實現小康應該是可能的。不想回去,也可以在這裏嫁人。當然,肯娶她們的男人,一般都會年紀比較大。但是如果運氣好,眼光準,挑一個本分的韓國人,也會過上一份富足安定的日子。原來是這樣。此前,我還一度擔心,凱蒂是不是嫁錯了韓國劣男,為了逃避,已經豁出去了,所以才會明知道我有家還想讓我帶她走,因為對她而言,我幾乎算是一個陌生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