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白菜的氣味是相當濃烈的,我每天下班的時候如果不洗澡,都有可能把地鐵車廂熏空。以前在廠裏洗澡,我從不鎖門。現在,卻經常順手就把門鎖的機關按上。我忍不住罵自己:真變態,難道你還擔心誰會不管不顧地闖進來?實際上,表白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凱蒂一切如常。看得出來,女工們都很喜歡她,中午陽光好的時候,會有人把她的頭按到腿上給她編小辮。她起頭哼唱小曲,別的女工就會應合她。那些小曲的調子短促開放,像苗民的山歌,有相同的音節不斷低吟重複。也許,這些歌,就是她們思鄉的橄欖,在反複咀嚼中會透出苦澀的芳香。
當然,我能感覺到,她偷偷看我的次數好像增多了,眼神裏也有了更多的內容。可我一旦這樣認定後,又會馬上反駁自己:很可能,隻是我看她的次數變多了,結果卻誤以為她看我多了。而所謂眼神的內容,也不過是我個人的判斷而已。如果我戴了有色眼鏡,是不是很容易就會把霧水看成是人家的眼淚呢。沒準,她是在哪兒偶然學會了那麼一句中國話,她根本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也可能,教她的人惡作劇,告訴她那是“你好”的意思,或者是“謝謝你”的意思。
我也曾想找她深談一次,把她的真實想法摸清楚。可是,我倆想要暢快地交流,可能需要兩個翻譯,一個由中文翻成韓文,另一個由韓文翻成柬文。但這樣的事情,分明就沒有翻譯參與的餘地。這樣四個人坐在一起的場景,想一想都很怪異。而且,我們說的每一句話,都被這樣支離破碎地翻來翻去,還能達到深談的目的嗎?
女工的宿舍就在地鐵邊上,現在,我每天上班,都會留意她們的窗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直暗暗地盼著凱蒂能在窗前出現,即使她看不到我,我也樂意在車裏向她揮一揮手,那一刻,我的心裏一定很溫暖。她們的陽台上,經常會晾著衣服,一排紅紅綠綠的襯衫迎風飛舞,就好像南方的木棉花在燦爛開放。可是,我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其中的哪一件,曾溫暖著凱蒂嬌小的身體和皮膚。
入冬以後,小老板有一天突然對我說:“那個叫凱蒂的,是不是真的喜歡你?”我苦笑著說:“怎麼可能呢?”小老板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笑一笑,走開了。可能他也覺得不可理喻:你小子,哪裏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
有一天午休時候,天陰沉沉的,要落雪,我信步走到逍遙山腳下。在韓國,還從來沒有見到過中國東北那種大雪,片片雪花打著旋落下來,覆蓋一切山川河流與樹木……那一刻,我無比想念東北的大雪。突然,有一個人出現在我的身後,輕輕擁住了我,柔聲說:“你帶我走吧。”我一動不敢動,甚至不敢回頭,我無法直視她的眼睛,我怕自己不由自主地點頭。點頭是容易的,可是,你帶我走吧,這五個簡單的漢字,背後藏有多少承擔和艱辛,她很清楚嗎,我很清楚嗎?
天還是沒有落雪,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鬆開手,悄悄地走了。逍遙山上的樹葉早已落盡,柞樹的枝丫倔強地在風中挺立,它們是在梳理風嗎?大群的喜鵲不同尋常地出現,先是緩緩地盤旋,然後迅速掠過山埡,轉瞬消失在鉛灰色的天空盡頭。
春節前夕,我要離開工廠了。上班的最後一天,天空終於飄起了清雪。在東豆川站,我下車以後,正在犯核計,應該怎樣跟凱蒂和那些女工告別,不經意間一轉頭,卻發現隔著鐵軌,在另一側月台上,站著一個女孩,正是凱蒂。
我立定,向她揮手。她發現了我,也向我揮手。我高聲用韓國語問:“去哪裏?”她搖頭。搖頭是什麼意思?你去哪裏,這是一句簡單的韓國語,她能聽懂。那麼,她是不知道自己去哪裏?我用力地指著她的腳下,告訴她:“在那兒等我!”可是,她還在搖頭。一列地鐵尖嘯著駛入站台,在即將穿過我倆的瞬間,我拚命大喊:“等著我!我帶你走!”我轉身跑向地下通道,風急速擦過我的臉,地鐵在我的頭頂隆隆開走了,我三步兩步躥上台階,剛剛下車的零星乘客與我擦肩而過,但是月台上,卻已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