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一個韓國女人在哭泣(1 / 1)

雨下了一整天,晚上八點,我們冒雨去買垃圾袋。

快到超市時,在離我們十米遠的馬路中央,突然有人摔倒在地。我們駐足觀看,那個人坐在地上,試圖站起來,但是沒能成功,於是罵出了一串髒話。是女人的聲音。她氣急敗壞地拎起雨傘往地上拍打,又罵了幾句髒話。過往的車小心地繞過她,她坐在地上掙紮著,動作遲緩滯重,看起來是喝醉了。我們沒敢過去幫她。

買好垃圾袋出來,我們下意識地向馬路上望,那個女人已經不在那裏。可能是走掉了,我想。但是,馬上,在路邊停放著的汽車後邊,又傳出了她的聲音。是哭泣聲,夾雜著“歐媽歐媽”的呼喊,那是在叫媽媽。不知道是她自己走過去的,還是別人把她拖過去的,她靠在我們小區的石頭圍牆邊,坐在泥水裏,埋著頭,哭泣,呼喊。媽媽!

我們猶猶豫豫間已經走到小區門口,耳中還不斷聽到她的聲音,終於不忍心,於是折返回去。她的身邊,多了一個中年女人,正在對手機講話。我們走近,中年女人說,手機是醉酒女的,她挑了裏邊存的第一個號碼打過去,是一個男人接的,答應馬上過來。我們放心了,打量這個醉酒女,她很瘦小,看起來像個中學生。我們問她:“你是哪個學校的?”她不答,又在呼喊媽媽,然後自言自語:“媽媽已經死了,我想見她。”

雨時大時小,我拾起地上的傘給她撐著,她的傘和我的傘互相頂牛,雨水從接縫處漏下來,落到我的肩上。這時有兩名女中學生走過來,急切地問我們:“是你們認識的人嗎?”我們說不是。她們湊到醉酒女旁邊,仔細地打量她,之後起身,告訴我們,她不是她們學校的學生。

馬路對麵一家小商店的店主也來了,大聲地主張報警,中年女人則舉著電話說:“已經打過電話,有人來接她了。”店主問:“是什麼人?”中年女人說:“是一個男人。”店主問:“是她的爸爸嗎?”中年女說:“不知道。”店主的意思是,把這樣一個失去了自我保護能力的女人交到一個不知道是什麼關係的男人手裏,挺讓人擔心的。

醉酒女依然在哭泣,她的鼻涕流出來,不時地形成泡泡。我正在口袋裏翻找紙巾,隻見先前那兩個中學生已經從馬路對麵小商店裏拿來了一疊,經中年女人,遞到了醉酒女手上。醉酒女艱難地擦著鼻涕,她的手,總是找不到鼻子的準確位置。不知道她喝了多少酒才醉成這樣。不知道她是和誰喝的。如果有朋友一起喝,那些朋友怎麼能放心讓她一個人這樣走呢?

雨越下越大,答應來的男人遲遲不來,女中學生也主張報警。中年女人又一次打電話,接電話的男人說馬上就到了。不一會兒,確實有人目標明確地往我們這個方向跑來了,但不是什麼男人,而是兩個孩子,大的是女孩,十二三歲的樣子,小的是男孩,十歲左右。他們走到醉酒女麵前,大聲地叫她:“媽媽!”

我們全都嚇了一跳:她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怎麼可能!我們還一直以為她是個中學生!醉酒女認出了自己的孩子,她伸出手,讓孩子把她拽起來,但孩子勁兒小,她剛立起半個身子又坐回了地上。

中年女人幫忙攙起她,她踉踉蹌蹌地居然還可以走,邊走邊罵罵咧咧地打那個男孩。打輕了,男孩就承受著。打重了,男孩就默默閃開。如果是一般的孩子,見到母親醉成這樣,會怎樣的驚惶失措?可是他們!我們跟在後邊,問兩個孩子:“接電話的人是誰?”女孩說:“是爸爸。”問:“爸爸在哪裏?”答:“在家。”問:“為什麼不來?”女孩不答。又問:“媽媽以前也這樣喝醉過嗎?”答:“經常。”問:“爸爸做什麼工作?”女孩不答。問:“媽媽做什麼?”答:“在旁邊飯店工作,下班以後,經常自己喝酒。”

這樣一個家庭,裏邊有怎樣的痛、憂傷和衝突,我們無從了解;這樣的兩個孩子,將如何麵對自己日常的生活、成長和將來的人生,我們不敢過深地去揣想。我最擔心的,是孩子的爸爸在家裏也醉了,正滿眼通紅地等著醉酒女回去,好飽以老拳。我最希望的,是那個男人也來了,但不好意思現身,在遠遠地觀望著,等我們散去了,他就會上前扶持一把。

雨漸漸小了,我們停住腳步,遠遠地,看著他們三個小小的背影,漸漸消失在夜霧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