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漢語程度好,上課時發言最多,每次學習課文,講完一段,我都習慣性地問一句:“懂了嗎?”總是鋼琴搶先回答說懂了,那麼我就接著往下講。後來我發現,這麼幹不行,那些沒懂的學生,根本就不吱聲,她們不好意思暴露自己沒懂。結果,整個課堂的節奏,全圍著鋼琴轉了,別的女生就交換化妝盒,互相塗指甲,左手明黃,右手桃紅。這不行,我開始照顧跟不上的學生,鋼琴馬上不高興了,表現得很不耐煩,發出一些類似“切切”的噪音。如果是中國孩子這樣,我可能會生氣,但我知道,韓國孩子要性情一些,不理她就是了。
鋼琴的表現,略具女強人的姿態,她在作文中也聲稱,以後要當職業女性。“韓國比中國更先有女總理。”她這樣寫道。因此,我常常忍不住要給她開開小灶。但我一邊開小灶,一邊也在私下思謀,我這是在做好事嗎?在韓國,想當一個職業女性,可比中國累多了,家裏外頭全是你一個人的,燒了八輩子高香遇上個好丈夫,他偷偷摸摸地搭手一點家務事之後,還一定要嚴正聲明:這是在幫助你!
看起來,鋼琴的意思,好像還有野心當總理,那麼她這一輩子,是別想逃掉勞碌命了。
藝珍也是個機靈孩子,每次我教她們背唐詩,她都第一個完成。有一次課間,教室裏隻有我和她,我說:“你的進步很大。”她馬上高興了,臉上笑開了花:“真的嗎?”我說:“真的,以前,你寫的作文很亂。”話音剛落,她馬上撂下了臉子:“很亂?真的很亂?”
你看,韓國孩子就是這樣,什麼情緒都寫在臉上,一點不知道禮貌性地藏一藏掖一掖。我是為了強調她現在的進步,才說她以前亂的,可她還是要把不高興表露出來給我看。據我的觀察,這是這個民族的群體性習慣,男人女人均如此。我馬上改口說:“是有點亂。”想挽回一些局麵。但是,已經來不及了,場麵一時間有點尷尬。
後來我分析自己,為什麼脫口而出說她亂呢?是不是隱隱的,有一點報複心理?此前,每次我一走近她,她馬上就把一塊薄浴巾披好,護住胸口。那個動作特別大,擺明了是怕走光。她愛穿那種小吊帶衫,是容易走光。但實際上,每次到她跟前指導,我都非常注意,不錯眼珠地盯著她的眼睛,絕不敢移開半寸,生怕她心生反感。所以我也委屈呀,我都一把年紀了,這麼努力地小心,你還提防得那麼明目張膽,我下意識裏,可能是會有點氣的。
但是,實實在在的,藝珍的進步真是最大,這一點讓我很欣慰,我想我心裏應該早已原諒了她。
隻有一個女生,隻有唯一的一次,吃過我一記冷臉。她叫慧喬,一個愛搭話的小個女生。我給她們五十多個生詞,讓她們選詞填空。我問:“看一看有沒有不懂的?”她居然馬上漫聲回答:“沒有。”我搶白她說:“你看了嗎?”她低下了頭,半天不吭聲,看著挺可憐的,弄得我心裏立時不忍起來。
下課後,我走到慧喬身邊,笑著和她扯了幾句閑話,算是表示和解。慧喬也乖,扯過一張白紙,在上麵畫了一叢細線,之後點綴了幾顆小星星,說是蘭花,鄭重其事地送給我。我小心地收下,認真地放到了書包裏。韓國孩子的敏感我是領教過的,如果我不仔細收好,放學後落在講台上,你等著吧,慧喬沒準都能當場哭出來。
這時候其他同學正在議論韓國明星,慧喬大聲對我說:“寶兒很漂亮,我也很漂亮,她們都喜歡我。”說罷一指四周的同學。同學們一齊噢了一聲,表示反對。慧喬的臉有點紅了,我馬上解圍說:“我也喜歡你。”她笑了,接口說:“我也喜歡老師。”這時,鋼琴插話說:“老師,我不喜歡你。”此話一出,大家都是一愣:她想幹什麼?鋼琴說:“我愛你。”
我立在屋地中央,做昏倒狀。這些孩子,盡管已能分清愛和喜歡的不同,但畢竟對愛這種字眼兒在漢語中的保守性和專屬性理解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