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金基德提問有危險(1 / 1)

名流辦演講會,照例要在後半段答問。置身於這種場合,我向來都想不出好問題,別人提問,又總覺得不是太蠢,就是太偏,少有滿意的時候。而作為觀眾,最怕提問者的長篇大論,那哪裏是提問,分明是在借機表達自己平時憋了一肚子沒人聽的觀點。好一點的,會像層層剝筍一樣,終於能提出個問題來,尚可接受,尚可原諒。最慘的,是兀自發表完長篇演說後,反問名流:“對此你怎麼看?”那簡直就是災難。

《空房子》導演金基德到首爾大學來演講,我也去湊熱鬧。進入提問階段後,第一個站出來提問的學生就是個表現狂,在他長長的演說過程中,金基德很明顯伸長了脖子在等待他結束,並一直把話筒舉到嘴邊,準備回答。後來見他一時半會兒完不了,幹脆動作很大地放下了話筒。前排細心的同學發現了,都發出了會心的笑聲。今天巧了,愛長篇不愛短篇的人不少,第二個提問的學生,張口又是滔滔不絕。金基德幹脆不客氣地插話了,那學生隨說,金基德隨答,等學生說完,這個問題也就算過去了,下一個。

那一刻,我懷疑,金基德在日常生活裏可能對說話這種行為也沒有什麼好感,所以他才讓《空房子》的男主人公從頭至尾沒有一句台詞。除了默片時代,全世界敢走到這麼極端的導演不多吧。

實際上,如果我懂韓語,倒是可以就此設計個問題。可是,怎麼樣問才好呢?比如,你不怕觀眾把主人公當聾啞人嗎?這問題還用問?那麼聰明靈俐的一個少年,其行為舉止哪裏有一點聾啞人所應有的滯重與遲鈍?或者可以這樣問:整部電影,他一句話都沒有說,卻絲毫不影響劇情,也沒有讓觀眾感到別扭,甚至有的觀眾需要別人提醒,才發現那個小家夥真是一句話沒講過(已經快要變成長篇提問了),你是怎麼做到的?這也是個假問題。怎麼做到的,需要你在半明半暗的影院裏,通過一幅幅生動的畫麵來體會,這個過程,就叫看電影。兩個人眼神一暖,就接吻了,還用說什麼?女主角往男主角身前一站,就是連傻瓜也知道,那是她在反對他像瘋子一樣擊打那粒拴在樹上的高球;她一定在擔心,他那麼惡狠狠地揮杆,一旦高球脫繩,弄不好會把世界擊穿。這時候,連哼一聲都是多餘的。

這就是我難於提問的原因,好不容易擠出點疑惑,還都自問自答消化掉了。我的意思是,有疑問,要到電影裏找答案,否則怎麼對得起導演的煞費苦心?《空房子》是部好電影,金基德是個好導演,得戛納獎一點不冤枉——他得獎別人不冤枉。

但在提問的問題上,還真有人被冤枉過。某年,普京訪華,在北大演講,一名外文係學生操俄語問老普,他通過什麼途徑了解中國文化。現場翻譯轉成中文時,偷工減料,將提問內容變成了問老普對中國文化了解多少。某新聞社記者寫稿時,又把問題偷換成了這個:你能用中文背首詩出來嗎?然後,就有位著名的評論家跳出來,據記者的稿子痛責那個北大學生,說她違反了外交禮儀,可能引發外交糾紛……由此看來,提問,有時候還真是件有風險的事。

當然,金基德的演講會隻是場宣傳秀,與政治外交這些高危行業無涉,因此什麼樣的提問都會得到原諒。現在,提問到了最後階段,一個細高個男生站出來,慢聲細語地表揚了幾句《空房子》,之後說:“我忘了要問什麼了。”金基德一笑:“那你請坐吧。”全場狂笑,演講會達到最高潮,隨即戛然而止。

可能是因為我韓國語水平有限,聽不太懂提問與回答雙方的話,受的折磨不夠具體,所以我發現,實際上,在這種場合,用一個或幾個蠢問題來為名流搭個架子,那是成人之美,是一種為人作嫁的美德。或者,問一些外行到荒唐程度的問題,引全場暴笑,那簡直是一件充滿自我犧牲精神的義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