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川吃貝(1 / 1)

仁川的名氣,來自於當年的美軍登陸。但在仁川看海,非常沒趣。海渾濁不堪,浪花都不是白色的,難發思古幽情。況且,構思美軍登陸的壯觀場麵,或想象他們屠殺前興奮到扭曲的嘴臉,似乎都不甚妥當,且與我心無戚戚焉。於是去吃貝。

有這樣一首小詩:“采貝人要有慧眼呢/因為一不小心/你就會錯過那和岩石一樣顏色質感的貝/好像年輕時/很輕易就會錯過一場/沒有經過磨礪的愛情/別再錯過吃貝啊/在這個馬上要走遠的春季。”二十歲前讀這樣的詩,重點關注“好像”後麵的內容。用易逝的春比擬又甜又膩又絕望的愛情,是程式化的窠臼,但我們心甘情願入甕。長到足夠大,才知道,再小心,一山的紅櫻桃,能啜進嘴的,也就那麼一兩顆。我們的心,開始變顏色,變質感,像岩石。這時,才會明了詩的本意,人家說的,隻是吃貝的事兒嘛。

小時候,夏天,在老家三通河裏,用腳輕輕地探,觸到尖尖的物件,大腳趾順勢下摳,有光滑的拋麵埋在泥中,這時紮猛子入水,十有八九能撈出巴掌大的河蚌。我們輪流從家裏偷出鹽巴,從作業本上撕下紙片包好,帶到河邊。河坎上已挖好土灶,拾些幹枝生火,用蚌殼當鍋,就可以煮蚌肉吃了。這是少年時期最美好的記憶之一,午後的陽光燦爛,我們渾然不覺後背已被曬得曝起片片皮屑。

沒想到,這種吃法,居然會在仁川海邊的飯店裏遇上。烤貝是當地一道名菜,紅得透明的炭火上罩一張鐵絲網,各色鮮貝並肩排開,一頓大餐就要開始了。貝們起初沉默著,不動聲色。突然間,在炙燒之下,他們張開了殼,層層貝肉柔軟剔透,意大利人說它像鳶尾花,而法國人卻把它比作“生命最本原的欲望之藪”,夠逼真,夠色情。法國人新婚時,一定要喝葡萄酒,吃貝,以暗喻靈肉合一。說是暗喻,分明已經赤裸裸了。

但貝和魚,一直以來都被視為比陸上動物低一級的種類。鯨得到過輿論和道義上的關心,因為它們數目稀少,又有討人嫌的日本人不管不顧地捕殺。海豚乖巧,樂於娛樂大眾,自然招人疼愛。大部分的、沉默的魚和盲目的貝,從未得到過動物保護組織的注意,防止虐待動物法案也從未考慮過他們的利益。貝們在火網上掙紮,他們沒有眼睛,不知自己身處何地。他們沒有嘴,發不出自己的呻吟聲。這是一種虐殺,與活猴開顱食腦同理。與這種烤貝相似的,還有活魚現吃,一種情況是,魚肉已在客人筷子上,魚嘴還要張合幾下,這被認為是至高境界,掌聲會讓出鏡的廚師樂歪了頭上的高帽子,卻沒有人關心桌上那條垂死的魚還在用越來越模糊的眼睛打量著這個混亂的現場。

貝的一生,都生活在黑暗中。貝的行走,也是造化無理的設計。猛獸如虎狼,寵物如貓狗,都有利爪或肉墊;家馬是要掛鐵掌的,野馬則在草上飛奔,磨擦係數小很多;牛有膠質硬蹄,雞腳上,也裹有堅韌的硬皮。隻有貝,要把柔嫩的唇伸出殼外,在沙地上或礁石間為自己開出一條路來。他們不一小心就會被刺傷,那時,他們一定會把行走的唇縮回殼內,他們否會因疼痛而暗暗抽泣過?

可是,眼下,貝肉已在殼內沸騰,他們原本用以行走的唇正被火焰燎焦;紅酒已斟滿,餐巾雪白,貝肉被撕下時,彈性十足,佐以辣醬及芥末,半生半熟間,鮮味會在食道間一路歡歌抵達胃腸深處。而窗外,仁川西海在淡淡的夜暮中高聲漲潮,正是登陸的好時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