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首爾,光顧正宗中國食品店,老板第一句話準是:要豆角和幹豆腐嗎?這是韓國人不吃而中國人(尤其是北方人)須臾離不得的日常菜品。因此,到中國朋友家裏吃飯,一定要對排骨燉豆角和尖椒幹豆腐這兩樣菜有期待。據其有無,基本上可以判定主人家在首爾的生活質量,以及招待你的熱情程度。
還有以下菜款沒有在韓國發現過:細蘭花,荷蘭豆,甘蘭,菜花,油菜,香菜。但它們也不算中國人的家常食用,是大棚產品,透著陽光稀缺的慘綠。在首爾的街頭菜市逛,各色菜款也算琳琅,如果掰著手指算下來,絕對數量並不比中國少很多。隻是,缺了豆角,就好像一出大戲沒有主角,配角再多也不過是烏合之眾。
韓國人為什麼不吃豆角呢?問過韓國朋友,誰也提供不了因果嚴密的答案,隻說:就是不吃唄。再問下去,就演變成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了,那是哲學。哲學問題,當然無解。
韓國人吃另外的東西。水芹菜。在中國,水芹菜屬野菜,偶爾從水渠邊拔幾把,回家來還要找年長的鄰人鑒定一下,以防中毒。韓國的水芹菜是家菜,春天的蒜薹和空心菜過季後,水芹菜就登場了。大捆的水芹菜,根莖處還沾著泥土,與韓國人賣淨菜的習慣相悖,看得出是一種對大路貨色的粗疏心理。
韓國人吃地瓜秧,中國人偶爾也吃。蘇子葉醃成鹹菜中國人也是吃的,但韓國人包飯生吃,這又高一層了。韓國人吃西葫蘆秧,中國人卻從未嚐試過。女兒與網友格格巫聊天,說午飯吃的是排骨燉西葫蘆秧。格格巫表示不解:燉西葫蘆好吃嗎?女兒糾正:不是西葫蘆,是秧。格格巫馬上發來一個表達吃驚的圖標,一張小圓臉上全是張大的嘴巴。
買西葫蘆秧之前,我請教了攤主,她說可以包飯,可以醃鹹菜,可以煮湯。注意事項是,吃之前要把莖上的外皮抽去。我留了個心眼,決定用排骨燉它。就算它再不好吃,借排骨的光,也不會難吃到哪裏去。口感微甜,入口即渣化,欠咬頭,具體說來是,牙齒在一團沒有韌性的材質間切割運行,很順利的,上牙就與下牙會師了。
從前,在北京,人民大學,與來自新疆的朋友一起吃饢,喝奶茶。聽哈薩克族朋友講,他們一直很少吃青菜,把吃菜叫做吃草。這種說法有古意。神農嚐百草,可食用的變成了菜,被請回園子,細心伺弄。而那些被遺棄的,就繼續頂著草的名頭,在荒灘草原迎風搖曳,空自賣弄纖弱的風姿。哈族人對維生素的需求,大部分來自於茶。所以,你說饢不好吃,他們可能附和一句:太硬。但若你說奶茶不好喝,他們肯定微笑不語,即禮貌地反對。
在我們的吃草經驗中,柳蒿芽是好吃的,初春,背陰處的積雪還沒有化盡,柳蒿就冒出嫩芽來了,用白水煮後,蘸醬吃,有清香味。還有灰菜,線菜,薄荷,車軲轆菜,貓耳菜,都是可以吃的。我們的日子好起來了,就冷落了那麼多野生的朋友……可是,西葫蘆秧?
福柯說,他注意過博爾赫斯提供的“中國某部百科全書”對動物的分類:1、屬皇帝所有,2、有芬芳的香味,3、馴順的,4、乳豬,5、鰻螈,6、傳說中的等等。這些被置放到一起的所謂被分類的動物,是多麼的互不相幹啊——可是,福柯追問道:這種判斷來自於我們現有的思考秩序,那麼,我們憑什麼就認定我們現有的經驗秩序是合理的呢?同理,西葫蘆秧能為我們提供的啟示是,除了我們現在冰箱裏的,是不是還有很多草,我們還沒有開發出來?神農氏所從事的個體田野調查,是可能有所遺漏的。那麼,稗草能不能吃?柞樹葉能不能吃?蒼耳能不能吃?水上漂能不能吃?三棱草能不能吃?兔子最喜歡的那種節骨草,能不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