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食寡淡,居韓日久,腹中油水日稀,我時常要上網瀏覽中文美食網頁,於是發現,滿漢全席最解饞,不用看圖,一鼓作氣把若幹菜譜讀下來,口舌間的津液就滿滿的。那份饕餮之心與可憐之相,非親曆者無以共鳴。
據李鬥《揚州畫舫錄》載,這滿漢全席,分為六宴,共計冷葷熱肴一百九十六品,點心茶食一百二十四樣。我怕麻煩,隻抄下全席第二式“廷臣宴”菜單,且茶點不提,幹果不提,蜜餞不提,膳湯不提,水果不提,隻羅列醬菜、前菜與禦菜,就有如下各種:醬菜不多,甜醬蘿卜、五香熟芥、甜酸乳瓜、甜合錦;前菜包括喜鵲登梅、蝴蝶蝦卷、薑汁魚片、五香仔鴿、糖醋茶藕、泡綠菜花、辣白菜卷;禦菜就多了,有砂鍋煨鹿筋、雞絲銀耳、桂花魚條、八玉兔丁、玉筍蕨菜、羅漢大蝦、串炸鮮貝、蔥爆牛柳、蠔油仔雞、鮮菇菜心、白扒廣肚、菊花裏脊、山珍刺五加、清炸鵪鶉、紅燒赤貝、白扒魚唇、紅燒魚骨、蔥燒鯊魚皮。
對其中幾款菜有疑,不知喜鵲登梅是什麼,肯定不是吃喜鵲,中國人沒有吃喜鵲的習慣,皇上再腐敗,也沒那麼大的膽子。辣白菜卷不知為何物,不會果真是朝鮮國貢上來的辣白菜吧。白扒魚唇,這道菜無比性感,果真是魚唇?上唇下唇?河魚海魚?男魚女魚?
紙上談兵畢竟隔靴止癢,你可能會充滿同情地追問:韓國有沒有拿得出手的大餐呢,比如說,宮廷菜?有的有的,韓國人叫它韓定食,即定式的食物,即全席。歌手陳琳赴首爾,韓方某演藝社長請她吃韓定食,席間忽悠她說,這頓飯,是過去國王才能吃到的。陳琳這樣寫:“各式各樣的泡菜、香美的鍋巴湯、煎魚、烤小牛排、著名的韓國辣白菜,的確非常好吃。而且,餐具非常精致,所有的碗都是木製的,很天然很本色,筷子和湯匙都是不鏽鋼的,雕著精美的傳統紋樣。”這裏就有分教了,用90個字寫吃飯,她卻費半數筆墨描摹什麼碗和湯匙,足見其用心並不在菜式上。
從我的韓定食食用實踐中,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所謂韓國宮廷菜,真正有份量的,是每人一條兩指寬的煎魚,一塊巴掌大的烤牛排,剩下的,就是鋪天蓋地的泡菜。但不要小看泡菜,一口氣給你搬上來20盤子不重樣,那泡菜盛筵的氣勢,也稱得上驚眼球泣脾胃,十足的王家氣派了。
最滿意的一次韓定食,是在雪嶽山腳下一家店裏吃的。帶我去的劉先生與老板娘熟稔,介紹我是中國記者,專門品嚐各路韓食。於是老板娘很重視,親自調配菜肴,親自擺桌,一本正經地向我們發出警告:按韓定食正統規矩,我給你擺好了盤盤碗碗,吃的過程中絕不可挪動。
也還是煎魚,牛排三色煎,醬湯,然後擠滿桌麵的泡菜。在這裏,吃到了山胡蘿卜,那物件在我老家的山上多的是,漢人不知其味美,每年春季,總有來自外鄉的朝鮮族人眾成群結隊來挖掘。在這兒,還第一次吃到了不放辣椒的白菜泡菜——漢語在此遇到了表達上的障礙,能說不辣的辣白菜麼?據說,這不辣的辣白菜之有無,是正宗定食與非定食的重要區別。泡菜樣樣色鮮味美,你會忍不住在心裏批評中國鹹菜,尤其是那種常在北京胡同裏叫賣的疙瘩,黑黑的,那叫一個醜,那叫一個鹹。
進食至尾聲,需要解釋一下陳琳所說的“鍋巴湯”。韓定食用小石頭鍋做飯,一把米煮一鍋飯,夠一個人的食量。吃完飯,將溫水泡進小鍋,連鍋巴帶水一起吃下去,就是鍋巴湯,相當於西餐裏的飯後甜品加飯後茶,卻是不打折的刷鍋水。
正忙不迭抹汗的當口,老板娘邀我到院裏參觀她的泡菜缸,大白的月光之下,上百口缸比肩而立,極為壯觀。看得出來,她經常應對媒體,配合我拍照時,摟著泡菜缸,那親怩勁兒,就像攬著剛剛全省聯考得了第一名的乖兒子。劉先生介紹,此店在某年全韓國韓定食大賽中得過頭獎。果然,看門口的霓虹招牌上,有老板娘手捧獎杯的大幅照片,一臉燦爛。老板娘又補充道,本來說好了,是由總統親自發獎杯的,可是因為總統臨時有事,沒來,是文化旅遊部長官代總統發的。
總統重視國粹,原在情理之內。金大中訪朝破冰,首日晚餐由韓方預備,吃的就是現代宮廷定食。其菜譜已公開,在首爾南山國立劇場一飯店裏原樣有售。劉先生帶我去參觀過,太貴,沒舍得吃。開席起首是黃瓜膳、魚膳、三色小麥卷和用蝦熗拌的綜合前菜料理。之後,是盛在銀具上的類似西洋肉湯的南瓜粥。接下來,是烤銀鱈魚和三色煎,最後火鍋和排骨水參燒烤掀起高潮。主菜進過,用拌飯進食,同時有白到透明的蕩平菜和新鮮醬湯,最後用點心和水果。劉先生解釋,其中的前菜料理用蝦熗拌,是出於外交考慮,純正的韓定食,應該用鹵蝦醬,聞起來是臭一點,但吃起來卻深藏著地道的平民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