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撲下撲，不是摔跤，更無關情色，是一種吃食，韓式火鍋。下撲下撲，取火鍋燒開後水泡翻花的擬聲，翻譯成漢語應是“咕嘟咕嘟”。這正如新加坡的狗叫聲是“梆梆”，而中國狗叫則是“汪汪”。
吃下撲下撲，照例先鋪排一桌麵的鹹菜，韓語叫伴餐。然後大菜出場了，每人一盤肉，我偷偷數了一下，十五片。薄，且方正，暗合古禮。盤子的外圈，圍了一溜偎著生菜葉的小坨米飯。紅肉，綠葉，白飯，飯上還點綴著美國櫻桃樣暗紅的辣醬，生生顯示出東洋飲食虛虛的精致派頭。於是我讚歎迭聲，搓手連連，言稱舍不得動筷子。這是禮貌說法，其實心下擔驚的是一筷子下去，就捅到盤子底了。那盤子真是好盤子，京畿道出產，仿古磁，有河姆渡魚刺般花紋，大剌剌踞於盤心。
請客的韓國朋友示範，肉要一片片煮，煮時不能鬆開筷子。我問，鬆開了會怎樣？朋友說，鬆開就掉鍋裏了。我又問，掉鍋裏了會怎樣？朋友說，掉鍋裏還得自己撈。我噢了一聲放心了。隻是下撲下撲的火力，多選紅外線，安靜蔫巴，缺乏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的壯闊感。一鍋水終於下撲下撲了，揀出一片肉，夾緊，煮好，攤回飯上，用菜葉包牢，就可以入口了。西人進食，喜將魚及肉加工成排，也就是搞碎，做成餅狀，講究的是不辨動物原型，可能有減少罪感的考慮。韓人的習慣更進一步，幹脆用菜包起來，連肉本身都不想見了。烤肉如此，下撲下撲亦如此。
於是就非常懷念中國火鍋。銅鍋，炭火，乳色鮮湯蕩漾間，蔥綠棗紅；偶有生炭混雜爐內，還會發出劈叭爆響。一幹人圍爐而坐，麵色潮紅，口水湧動，捋胳膊挽袖子前，都已在桌下鬆好了腰帶。大盤羊肉牛肉，有紅有白，轉眼就埋進了湯鍋，不小心間，紅肉還會沾到滾熱的銅鍋邊沿，卷起片片蕾絲花邊。正宗的佐餐調料是芝麻醬，韭菜花，再配豆腐乳汁。肥瘦相間的肉有時還帶著血絲，就被打撈上來，在調料碗裏一抹，淋淋漓漓入口，怎一個香字了得。
一般而言，火鍋與旗袍一樣，是滿洲人對中華文化的奉獻。遙想當年，滿人鐵騎縱橫四海，草屑與煙塵像龐大的尾巴在軍隊身後滾動，在給敵手帶來巨大的壓迫的同時，把自己也累得夠戧。行軍間歇，大碗喝酒，大口啃肉，不會有心思埋鍋造飯。火鍋，應該是平定天下以後的事兒了，是月月領銀子吃大鍋飯玩鳥逗蛐蛐那幫子弟們已開始喪誌的飲食學證明。
仔細想來，中國火鍋的豪邁與熱火天下無敵，隻是，讓韓人習慣一群人守著一個鍋子攪和卻不容易。那些魚叉一樣的筷子，剛剛還含在別人嘴裏，一會兒就戳進了湯鍋，韓國人想不通的是，口水經過沸水消毒之後就不是口水了嗎？
記得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有開過洋葷的國人就張羅過，要學外國人，分餐。可是，連非典那麼厲害的禍患都沒能讓分餐流行起來，看起來這件事希望不大了。有時候，在一些大館子裏，偶爾也會有小號火鍋，食客每人守著一個，文明拘謹地進食，適合與傳染病人、老外及海歸同食。隻是，每次吃過小鍋，回到家，我總是要找補一碗泡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