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還沒停穩,穆嵐已經急不可待地跳上了岸,身後的人急切地叫著什麼,她聽不懂,也充耳不聞,砰砰砰地大聲,又在門開的瞬間,什麼也來不及說,魚一樣滑進了門裏。
她完全忘記了這是一個陌生的地方,唯一的念頭就是要找到何攸同,鞋子成了累贅,她就脫下來扔掉,手包上沾滿了汗,也毫不吝惜擲在一旁。老宅的木地板被她踩得咚咚直響,回聲不斷,走廊那樣長,房間一個連著一個,像一個的迷宮。
穆嵐的心已經跳到了嗓子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什麼地方,隻是繼續奔跑。四壁壁畫上的男男女女們沉默地凝視著這個慌慌張張的闖入宅任她帶來的陰影投在地板上,牆壁上,乃至窗玻璃上。她的腳步聲和呼吸聲一樣的沉重迫切,每個房子都是暗的,仿佛隨時都有古老的精怪在最黑暗的角落裏跳出來,她急切地尋找任何一點光,任何一點聲音,任何一個人。
汗水迷住了穆嵐的眼睛,她也顧不得擦,不懈地奔跑尋找著,身體裏的酒精讓她越來越跌跌撞撞,連腳心都出汗了,直到眼角的餘光無意瞥到一線狹窄的光,她像是看見了希望,朝著那一點光亮跑了過去。
眼看著那線光越來越近,穆嵐的指甲已經狠狠地掐進了手心,陡然之間,那一線光無限地擴大,彙成一片,明亮的光隨著門的洞開投向她,隨後而來的還有一句完全陌生的語言:“Quest-ce qui sest passé?(出了什麼事?)”
她在黑暗中跑了太久,一時無法適應這強光,下意識地抬起手遮住眼,但等穆嵐意識到聲音是熟悉的,她又放下手,忍著刺眼的光源望向了說話的人。
好一會兒視線才恢複正常,乍然在光明裏看見一直在尋找的麵孔,穆嵐身體裏繃得過緊的弦驟然鬆弛了下來。她眼睛一熱,再也記不起要說什麼了,也不顧一身是汗氣喘籲籲,就這麼朝著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的何攸同撲著擁抱了過去。
直到滾燙的身體貼上他,何攸同都不敢確定,這是否又是一個夢境。但被汗浸濕的手臂正緊緊地纏住他的脖子,一樣的臉頰蹭著他的臉頰,她的心跳如雷,貼著他的心口,渾身上下她隻有頭發是涼的,幾乎要紮進他的眼睛來……倘若這是一個夢境,那必然也是一個天大的美夢。
何攸同收緊雙臂,把穆嵐淩空抱緊,直到他的耳朵貼住她的胸口,聽她這樣劇烈地心跳而又這樣急促地呼吸著。
這樣的姿勢不知道維持了多久,穆嵐的心跳還是沒有絲毫的減慢,她猛地從何攸同的懷裏掙脫開,雙腳落地後第一件事就是急切地抓住他的手,眼睛牢牢地盯著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們也不知道是誰開始的,一言不發地唇舌相抵,不由分說,也不容抗拒,恨不得就此天荒地老,過盡一生。穆嵐無聲地一遍遍喃喃低語何攸同的名字,又被何攸同把所有的聲音乃至呼吸都吃掉。她的手心膩滿了汗,又被何攸同牽住一隻手,執拗地十指緊握。
穆嵐覺得因為窒息眼前都要開出花了,費勁地想躲開一個新的親吻,但剛剛換上一口氣,又被吻住了。
終於分開之後他們都氣息不定,但誰也不願意分開交握在一起的手。何攸同低頭看著大汗淋漓幾乎稱得上狼狽的穆嵐,眼色暗沉,扶住她的頸項,湊過去親她的額角。
擁抱在一起的時候他們絆到彼此的腳跟,摔作一團,可落地的瞬間穆嵐沒有感到絲毫的痛楚。她一轉頭,看見身邊的人,心頭像是要開出花,也終於說出重逢後的第一句話:“怎麼老是你接住我?”
她翻過身,趴在何攸同的胸口看著他,看清欣喜是如何在瞬間照亮一個人。她不知道此時的自己是不是也是這樣,而何攸同的手停在她的後頸,潛在耳邊說:“你怎麼老是摔倒。”
他們像是雙生的藤蔓,親密無間,綢緞長裙落在地板上輕得像一聲溫柔的歎息,何攸同又一次親吻穆嵐,她麵部的輪廓在黑暗中就像希臘傳說中時間的銀犀額頭,眉眼,鼻梁,再到下巴,都被何攸同一一錫,而在他的探索之下,她的皮膚宛如溫暖起來的絲綢,她的身體為他熱情地綻放,如同閃著金邊的花朵。
埋進她身體的瞬間,何攸同發覺自己的半臉臉頰濕了。他意外地撐起身體,借著月色,看見穆嵐的眼淚。
他不知道這樣的時刻也會讓人哭泣,修長的手指停在她的眼角,動作也停了下來,問:“痛嗎?”
穆嵐伸出手臂攬住他:“攸同,抱歉,我做了這麼久的瞎子,讓你等了這麼久。”
何攸同沒有回答,隻是吻幹她的眼淚,又抓過她的手,細細親錫每一根手指,親錫指間的薄繭,仿佛對待世間最美好瑰麗的珍寶。他想起當初她坐在自己的小公寓裏笑著看自己手上的繭子,從那時起,不,遠遠比這更早,他就想這樣做了。
他這才意識到,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落淚,也是第一次為他而落淚。何攸同再找到她濕潤的雙眼,印下新的吻。
於是他輕聲告訴她:“傻瓜,我愛你。”
……
前一晚他們忘記合起窗簾,盡管第二天天氣陰霾,穆嵐還是因為宿醉早早醒了。
空氣裏滿是熟悉的花的香氣,她扭過頭,果然在床頭看見怒放的玫瑰。她一旦不這麼醉,很快就分辨出這香味和何攸同送給她的蠟燭裏的玫瑰香頗為相似,正要爬起來看個究竟,才意識到何攸同的手臂正纏在她的腰上,牢牢把她抱緊了。
肌膚相熨的溫度讓人安心。穆嵐又轉了個身,靜靜地打量還在安睡中的枕邊人。睡著的何攸同眉目舒展,嘴角卻微微擰著,如果不是參雜了銀絲的額發,看起來倒是有點安寧的孩子氣。
昨夜的酒並沒有讓記憶褪色,相反在睡醒之後,一切變得更加清晰,足以在心頭留下印記。穆嵐的手緩緩地撫上何攸同側臉的線條,忽然看見他嘴邊展出一朵笑,眼睛倒是還閉著的:“好好的怎麼不睡覺?”
“哦,你裝睡。”
穆嵐要抽回手,可被何攸同先一步握住了,他在她手心印下一個親吻,又拉著送到心口:“再睡一會兒,我還不想醒呢。”
穆嵐禁不住微笑,由著他這樣再平常不過地親昵著。這是他們在一起的第一個早晨,但又是這樣的自然,仿佛天生就該是這樣一般。穆嵐伸出腳去蹭何攸同的小腿,又滑向他的腳踝,數他的腳趾頭,她心裏笑自己真是傻氣,卻樂此不疲似的,用這樣的小把戲與他肌膚相親。
何攸同縱容著她的小動作,與她手勾著手,腳勾著腳,直到她的腳頑皮地滑到他的膝蓋,他忽然睜眼,湊過去吻她的鎖骨:“看來你是想在待一天了。”
頭發軟軟地刷過穆嵐的頸子和鎖骨,弄得她有點癢,她下意識地要躲,又不怎麼堅決,被何攸同翻了個身,一麵輕輕咬著她的肩胛,一麵聲音模糊地說:“以前有人和我說,威尼斯是一個讓人陷入戀愛的城市,我不信,覺得這個城市很無趣,現在我改變這個看法了,至少它把你迷惑了……”
穆嵐低笑:“啊呀,癢……可是,那個‘有人’是誰?”
說完就覺得何攸同的動作停了下來,穆嵐莫名緊張起來,不安地擯住了呼吸;好在很快何攸同的聲音又響起了,同時在她的後頸貼下新的吻:“是我媽媽。”
穆嵐一怔,半晌才“哦”了一聲,就再沒了新的動靜。
她的耳垂紅透了,這景象落在何攸同眼裏,讓他又一次笑了起來。他正要去捏那紅得透明的耳垂,穆嵐突然轉了個身,望進何攸同的雙眼深處:“不是的,不是威尼斯。”
她的手正搭在他肩膀上,他不得不承認他喜歡這樣的親密,她在自己懷裏,軀體溫暖,姿態放鬆,呼吸聲撲在他的耳爆像一團小小的暖霧,這讓他覺得她整個人都是他的。何攸同一味微笑,意味深長地伸出手指,撫過穆嵐的鼻梁,又一次覆上了她的身體。
略顯灰藍的晨光探上床鋪,留下深深淺淺的陰影。
“……我媽媽很喜歡威尼斯,一直想要一個能俯瞰主水道的房子,但這些房子總是有價無市,所以她就在小島上買了個小房子,也就是借給劇組拍攝的那棟。後來家裏的一個朋友因為投資出了問題,急著低價脫手房產變現,其中之一就是現在這棟大房子。那時她已經去世了,我也不怎麼喜歡威尼斯,還是買下來了。”
低緩的話語聲緩緩傳入耳中,這讓穆嵐覺得睡意又悄悄襲了上來。她渾身暖洋洋的,又不想睡,捉著何攸同的手指,同樣輕聲接話:“我覺得你媽媽會很高興。”
“我不知道。”何攸同閉上眼睛,好一會兒睜開,“但是現在我很高興……嗯,很高興。以前我不明白為什麼周末能整天整天地窩在,現在我知道了。”
他們其實還是不願意起來,但身上都是汗,床鋪裏也亂糟糟的。穆嵐想洗個澡,坐起來一眼瞥到地板上的裙子,又猛地倒回去,抓起被子蒙住臉;這叫何攸同嚇了一跳,把人從被子裏撈出來,看她滿臉通紅,就親著她的肩頭低聲問:“嗯?”
穆嵐麵紅耳赤,指著已經根本不能穿的裙子:“我我我……我沒別的衣服了啊……”
何攸同一下子笑了,親了親她皺成一團的眉心:“不要緊。等我來。你先去洗個澡,要不要我抱你去浴室?”
這的確是誘人的條件,但穆嵐還是搖了。何攸同並不堅持,下床走向衣櫃去翻自己的浴袍。穆嵐有些發愣地看著何攸同,肩膀,胳膊,腰背,再到筆直的腿,天氣明明這麼糟,他身體的線條卻隨著他每一個動作隱隱發光。
他回身的一刻穆嵐趕快別開眼,何攸同勾起嘴角,走到床邊慢條斯理地把酒紅色的浴袍給穆嵐穿上,係腰帶的動作異常溫柔,衣擺一路拖到她的腳背,而衣袖太長,他幫她挽上幾折。
等穆嵐洗完澡再回來,何攸同已經不見了,床鋪還亂著,暫時沒人收拾,而一旁的凳子上整整齊齊擺了一疊衣服,最上麵則是鞋盒。
換好衣服打開門,就看見何攸同在對麵的房間等他,衣服也換過了,神清氣爽,看起來總覺得哪裏不同。她愣了愣:“你好像哪裏不一樣了。”
何攸同隻笑,問她:“衣服合身不合身?”
穆嵐嗔中含笑地橫他一眼。
何攸同帶著她參觀這新古典的老宅,白天看來,這老宅也還是像迷宮,但壁畫上人物的笑臉此時再看,又是多麼的柔和可親。偶爾有傭人,但也都是靜悄悄的,幾乎聽不見走路聲,最後他們停在餐廳,穆嵐又一次聞到玫瑰的味道。
這次她終於有機會去好好打量這花。仔細一看,發現這樣的顏色從來見過,的確是玫瑰的花型不錯,但的顏色卻是紫紅色的,根部顏色最紫,越往上越淡,往粉色上偏,等到了尖上,已經淡成淺淺的粉白色了。
但這顏色的過渡又很自然,不像是後天染的。穆嵐從花瓶裏抽出一枝,確定這就是蠟燭裏玫瑰香氣的源頭了,就問:“這花的顏色都不像玫瑰了,我從來沒見過。”
“哦,我媽媽家幾代人都是花匠,喜歡種花。”
這話說得穆嵐直想笑,刻意拖長了語調,慢騰騰地說:“種花種出這樣的房子來,可喜可賀。”
“也種樹,做一點花草上的生意。”
“攸同,我不是要打聽你家的事……”
他微笑:“可是我想告訴你。”
接著何攸同格外一本正經地說:“這花的源頭是大馬士革玫瑰和阿爾巴玫瑰,經過若幹次的雜交和優選最終穩定下來的新品種,可以用來做觀賞花,也可以提煉精油,是我舅舅的得意之作。你要是想問再具體的,恐怕我得帶你去格拉斯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