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嵐慢慢撫摸過的,不曾從他剛才那句“我想告訴你”的羞赧裏出來,又問:“那有名字沒有?”
何攸同點頭:“有的。”
“是什麼?”
何攸同附耳過去,悄聲說:“Lily Magnolia。”
穆嵐拍他:“不懂。說過。”
“木蘭。”
穆嵐不自然地頓了頓:“……誰起的名字,不怎麼樣。”
“今年夏天我回家的時候,第一批的花正好開了,我起的。我覺得很好。”說完又牽起穆嵐的手,輕輕地錫她微微的指尖。
他們簡單地吃完也不知道是早飯還是午飯,天色亮了一點,看起來不再那麼陰霾欲雨。何攸同見時間還早,就問穆嵐要不要去美術館看貝裏尼筆下的紅袍子,穆嵐還有些頭痛未消,但看著何攸同的笑臉,心頭到底是雀躍和歡喜壓倒一切,高高興興地答應下來。
美術館離何攸同的房子不遠,他們步行過去。新買的平跟鞋子合腳得很,體貼地安撫著她昨天被高跟鞋折磨了那麼久的腳。在美術館裏何攸同悄悄拖住她的手,穆嵐深知偷拍的下場,哪怕在異國他鄉也不敢鬆懈,下意識地要抽開:“攸同,萬一被拍到……”
她是想說萬一被拍到,自己無所謂,但他卻是偶像身份,後果顯然嚴重得多。但話還沒來及出口,何攸同反而扣緊了她的手:“這裏誰認識我們?”
“你又知道。”
“那好,要是有人認出我們,再把手鬆開好了。”
這樣就來不及了,穆嵐有些無奈地想。可何攸同笑眯眯地望著她,她也知道光天化日之下和喜歡的人拖手走在大馬路上的機會,也隻有在這裏才有了,微微歎氣,心卻軟了,暫時顧不得是不是遊客裏會有認得他們的人了,反握他的手,還湊過去親了親他的臉頰:“好。”
這一天似乎是幸運日,他們投入茫茫人海,就好像兩條最普通的魚兒,沒有人在意,也沒有人走近來確認什麼,所以他們一直牽著手,從美術館出來又去麗都,在巴因斯酒店吃完下午茶,又沿著海灘悠閑地散步,看完夕陽才搭船回到聖馬可,躲在花神咖啡館某個角落的一杯桃子汁一杯櫻桃香檳,喃喃私語,不住親吻,也還是不放開手。
直到電話聲響起。
咖啡店裏已經華燈初上,穆嵐看一眼號碼,是白曉安打來的,接起後剛說個喂字,她已經劈裏啪啦開始說:“穆嵐,你在哪裏?我以為回來得晚今天早上一直沒敲你的門可是前台說你昨晚沒回來你不要緊吧沒事吧你現在到底在哪裏天啊我把你弄丟了唐姐知道了要殺了我!”
穆嵐偷笑,看一眼對麵的何攸同,打斷滔滔不絕的白曉安:“你別慌,我沒事。現在我和攸同在一起。”
“哦……和何攸同在一起就好,那沒事了……”聲音猛地卡殼,好久之後白曉安才近於驚恐地說,“呃,你們在一起,吃晚飯嗎?”
穆嵐還是笑,對何攸同比了個眼色,才說:“我記得明天的行程。你別擔心。”
“啊,穆嵐,你,你們……”可憐的白曉安都結巴起來了。
“替我們保密吧,曉安。”
相愛中的人不舍得有須臾的分離,這一晚穆嵐也沒有回去,再一晚依然如此。周一的一大早穆嵐迎著晨光步行回賓館,走到一半聽到背後有腳步聲,一回頭,看見何攸同追上來:“我想找個地方吃早飯。”
可那天程靜言沒有回來。
程靜言人不在,也聯係不上,周愷看著全部準備就緒的劇組,也沒有別的解決辦法,就讓副導演繼續這一天的拍攝任務,自己則想盡辦法繼續聯絡程靜言。
穆嵐對此雖然沒有說什麼,但她是很清楚程靜言是極守時的人,如今沒有按時出現,肯定是出了什麼事情。
周愷用了一整天還是沒有聯係上程靜言,到了晚上收工,他找到穆嵐,說:“我買了機票,等一下趕去蘇黎世。”
穆嵐心也沉了下來:“……你聯係了梁家沒有?”
“聯係過了。”他臉色很難看,“我先過去一趟。沒事的,你們繼續拍片,我肯定還是能找到他的。”
這是她留宿在何攸同家的第四個晚上,周愷語焉不詳的匆匆離去令她一整個晚上都心神不寧。她沒有在何攸同麵前掩飾她的不安,他沒有追問,隻是說:“他可能在什麼地方?也許我能請朋友幫忙找人。”
穆嵐按住何攸同扶在她肩膀上的手,:“攸同,我怕是梁思出事了。”
他扶著她,像是想借此給予她支持和力量,想了想又說:“她不是還在等匹配的腎髒嗎?”
穆嵐:“上周五程靜言告訴我,腎髒已經找到一段時間了,可以手術了,他這個周末是在蘇黎世過的。”
何攸同沒接話。
他的沉默益發擴大了穆嵐的不安。她怔怔盯著他,心裏的陰影越來越大,簡直要把她完全地吞沒了。穆嵐想開口,打破此時的靜默,何攸同卻先坐到她身焙“不要慌,現在腎髒移植的技術已經很完備了,再等一等,我們都等一等。”
燈光下他的鎮定的神色和語氣有些陌生,穆嵐想,怎麼像是回到幾年前剛認識的時候了呢。這個莫名的念頭讓她驀然驚慌起來了,就在她要站起來給自己倒一杯水的時候,何攸同卻緊緊地抱住了她,力氣這麼大,幾乎令她疼痛了。
她虛弱地喊:“攸同。”一抬眼,看見天花板上倒映出窗外的水波,悉數蕩漾在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裏。
晚上他們早早睡了,穆嵐睡得不怎麼好,幾次醒來,看見身邊的人是何攸同,才放心地又睡下去。清晨的時候她被電話吵醒,來顯是一個陌生的號碼。
她怕吵醒何攸同,忙去接,忘記了睡前兩個人孩子一樣手挽著手,何攸同動了一下,翻了個身,也在同時鬆開了手。
“喂。”
電話那頭是周愷的聲音,先惡狠狠地罵了句娘,想起是在對穆嵐說話,又趕快說:“抱歉抱歉,我手機快沒電了,現在買個充電器都買不到,正投幣呢。穆嵐,是這樣,你看看能不能,過來一趟?”
穆嵐心裏一凜:“程先生找到了?”
“找到了,不過……”他有些為難地停住了。
穆嵐心口狂跳:“那梁思呢?手術怎麼樣?”
這次停頓的時間更長,開口的語氣也更艱難:“不在了,周六晚上剛下手術台,就不行了。”
她頭頂轟然作響,幾乎握不住手機。
但電話那頭聲音還在繼續:“……這事真是不知道怎麼說,但是靜言這個人,這都幾天了,我就是覺得不對勁……你要是能過來,我打電話給老莫,調整一下這幾天你戲份……穆嵐,你看呢?要死,硬幣沒了。”
穆嵐手心的汗一下子全出來了,一扭頭,發現何攸同也起來了,坐在邊上看著她。她於是瞬間拿定了主意:“我過來。你等我。我等一下給你打過來。”
她二話不說掛了電話,對臉色平靜的何攸同說:“攸同,我要去瑞士一趟。”
何攸同一點也不吃驚地點頭:“今天卓我叫人給你訂票。去蘇黎世?”
他折身拉床鈴,很快有人進來,穆嵐聽他們嘰哩咕嚕一堆,正在走神,忽然何攸同問:“護照號多少?”
“什麼?”
“你的護照號,訂機票用。”
她這才回神,把自己的護照號報了一遍,等管家出去,何攸同看著穆嵐,問:“程靜言找到了?”
穆嵐已經咚咚跳下床,聽到這句話停下來:“一直在蘇黎世。梁思沒從手術台上下來。我就知道這麼多。”
何攸同一把拉住她的手:“要不要我陪你去?”
穆嵐看著何攸同,微微一笑:“沒事。我可能晚上就回來了。攸同,總是你找到我,至少這次你等我來找你吧。”說完她反身坐回床頭,給了他今天的第一個親吻。
何攸同擁抱住她纖細的肩頭:“好。我等你。”
沒多久他們被告知已經訂好了能趕上的最早一班航班,穆嵐與何攸同分開之後先回賓館取放在保險箱裏的護照,臨出門前看見壓在桌上的早些時候何攸同寫給她的地址,也一並拿起來塞在包裏,就再一刻也不耽擱地趕往了機場。
比起威尼斯,蘇黎世的深秋已經先一步來到了。
程靜言坐在蘇黎世湖旁的長椅上,隔著波瀾不興的湖水看著遠方白了頭的群山。如果是蘇黎世的夏天,沿湖的林蔭道上樹陰正濃,湖麵上有人泛舟,也有人揚起遊艇的白帆遠行,阿爾卑斯山一脈的積雪很淡了,那時直到晚上□點天還亮著,陽光透過古老的橡樹的枝條落下斑斕的光點,在不需要做透析的日子裏,他會推著梁思,在湖邊的夾道上散步。
明明不過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情,如今再想起來,好像已經過了許多年了。
前兩天夜裏氣溫突降,於是樹上的葉子瞬間變了顏色,被上午的陽光一照,金色或是紅色的葉片迎風招展,美得像是時間都停住了。不遠處有一個父親帶著他的小女兒漸行漸遠,她看起來不過五六歲,淡金色的頭發披了一肩,蹦蹦跳跳走兩步,又牽住父親的衣角不肯放開。
程靜言驀然想起來,在太久以前,梁思也曾這樣,梳著兩個辮子,撲閃撲閃著像極了她媽媽的大眼睛,抓著他的衣角怎麼也不鬆手。說起來,真是在她還沒出生的時候,他就認識她了。
早在梁德新大張旗鼓迎娶當時的第一紅伶楊茗露的時候,他七歲,在他們的婚禮上作小花郎。再過了幾年身後就開始拖了個小尾巴,漂亮得驚人,也頑固得驚人,明明年紀差那麼多,卻非要跟在他們一群男孩子身後玩。
那時程梁兩家還是最親密無間的時候,時常走動,他跟著父母去梁家吃飯做客,就見小小的梁思拖著有她半個人高的洋娃娃,穿著鋥亮的小紅皮鞋,從梁家高高的樓梯上下到客廳來,偎在父親或是母親的懷裏,看著大人們說笑,聽著聽著不耐煩了,就跑過來纏著他說故事。
程靜言的青少年時期實在是皮得無法無天的,大老板的獨生子,又是老來兒,唯一的親姐姐大了足有十多歲,哪裏會有耐心哄一個小七歲的嬌嬌女。
十五歲那年楊茗露去世,死因是難產引發的血崩,一大一小都沒保住。那天他跟著父母趕到醫院,就看見梁思蜷在椅子上,小小的一個人,勾著腦袋,恨不得把整個人藏在衣服裏。
他漸漸對她好一點,半是因為父母叮囑“你梁叔叔又新結婚了,她這麼小,沒有媽媽,卻親近你”,半是不能忘記那天醫院裏那個形單影隻的身影。於是有一天他心血來潮帶著她出門看新誠最新上映的賀歲片,她還是這樣快快活活地拉著他的衣服下擺,歡歡喜喜望著他。
誰知道那天後麵跟了人。
察覺到有人跟著他們程靜言覺得不對,依稀記得父親說過有些什麼仇怨,他牽著她的手穿街過巷,後麵的人一直追,他們就一直跑,梁思一麵跑一麵哭,說靜言哥哥你在跑什麼啊,我真的真的跑不動了。
後來他們被一堵牆堵住去路,他皮慣了,一人多高的牆不算什麼,就先跳上去,再把梁思也連拉帶拽扯上牆頭,他叮囑她,跟著我跳,可是他跳下去了,她卻還坐著。
哪怕隔著牆他也能聽到後麵追趕的人的高呼和腳步聲,他著急地催她跳,她哭花了臉,說不敢,他隻說,你跳,快點跳,跳了我接住你,不跳我不管你了啊。
她一抹眼淚,跳下來,他卻沒接牢她。
背著她跑的時候他知道她腿上的血染了自己一手,身後的人越來越近,他卻因為背了個人跑得越來越慢,長這麼大,他還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情,也第一次這麼害怕,眼看自己都要跑不動了,忽然聽到肩膀上的小梁思說,靜言哥哥你一個人跑,跑了找到我爸爸和程伯伯,你們再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