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3 / 3)

他也知道不能放,哪裏肯聽,咬牢牙關閉著眼繼續跑,忽然肩頭一痛,他手一滑,和梁思一起摔在了地上。

她狠狠地咬了他。

她坐在塵土地裏大聲哭,尖叫著要他快跑快跑,他擦一把汗,眼睛被手上的血糊住了。

後來他跑了,找到了父親,也救回來了梁思。

梁德新送她去了英國,過幾年又去了瑞士,一年回來兩次,他們每年見麵,她還是笑著叫他靜言哥哥,卻不跟在他身後了——找到被綁走的梁思已經是事情發生的幾天後,晚了這幾天,她當時從高牆上摔下來摔壞的腳再也沒有辦法恢複如初。

慢慢地他們還是都長大了,還是很親密,就像真正的兄妹。他子承父業,做起導演,掌管整個公司,她則悄悄地長成一個有著漂亮眼睛的大姑娘了。

他想他會看她出嫁,郎才女貌夫婦和順,給她的孩子作幹爹,可是也就是這個時候,她查出了腎病。

梁德新家財萬貫,子息卻很單薄——原配生的長子和小明星殉情,續弦死在難產上,後麵的太太也好,情人也好,不知道怎麼都養不出孩子,這把年紀隻留下一個不認父親的長女,和一個等著換腎虛命的次女。而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麼在高聲嘲笑:梁思遺傳了楊茗露的稀有血型,隨著生母的去世,她的直係血親裏再也沒有能給她輸血,更不必說移植器官的人。

為了給她換命梁德新出天價尋找匹配的腎源,連程靜言一有機會也在為她找一切可能的機會,他不管多忙都會去探望她,告訴她一切愉快的消息,他在她麵前是毫無隱瞞的,他甚至告訴她穆嵐的事情。這樣拖了兩年,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匹配的腎髒,可手術的前幾天,對方臨陣退卻了。

他接到梁德新的電話,暴跳如雷,又老淚縱橫地求他來醫院看一看消息泄露後就開始絕食的梁思。他匆匆趕過去,她全靠輸液吊命,毫無生誌,看見他走進來的一刻,就在他眼前哭得崩潰得不成人形。

她哭得昏昏沉沉的,卻不肯放開他的手,囈語著叫著他的名字,又渾渾噩噩毫無征兆地坐起來,說他已經喜歡別人了,就算她活著,也和死了一樣了。她再也不願意帶著透析之後滿身腐敗的血液的味道麵對他。

程靜言也知道這兩年她吃了怎麼樣的苦,又是怎麼樣咬牙煎熬著等待,如今一朝所有的希望落空,天堂地獄,瞬間翻轉。

這是他的小妹妹啊。他抱著她不無心酸地想,他看著她出生,看她從一點點大的小姑娘長成大姑娘,如今她卻在聲氣奄奄地在他懷裏氣若遊絲。

所以當梁德新一把老淚幾乎都要在他麵前跪下來說梁思一直做夢病好了能嫁給你求求你救救他的那一刻,程靜言沒有說話。

他沒說話,卻拿定了主意。

他承諾要娶她,也要她承諾好好活下去,等下一個手術的機會,離開醫院的時候他看見全城的記宅到再後來轟動全城的盛大儀式,明知道這是梁德新的私心,隻為木已成舟鐵板釘釘,卻什麼都沒有說。

父親惱怒他的承諾,更惱怒梁德新的花樣,訂婚宴上沒有出席,兩家半個世紀的交情,因為一樁本來應該皆大歡喜的婚事有了裂痕。

他不吭聲,不解釋,陪著她轉院去瑞士,不時飛越整個亞洲大陸陪在她身爆隻有新誠的運作和梁思,從此是他的責任了。

他知道他舍棄了什麼,但他永遠忘不了當年眼前一抹血色中她哭泣的臉。他不能看她這樣死。

這是程靜言自己選的路。

接到醫院的消息說找到匹配腎源的那一刻,程靜言覺得從沒有那麼輕鬆過,臨走前他在酒店的大堂看見穆嵐,她告訴他她已經知道了當年的真相,他卻在想,她也知道了,那麼也許等她手術完了,身體健康一點,他真的可以娶梁思了。

他們畢竟是相親相愛的,她是他沒有血緣的親人,就算結婚,也能過完一生。

可誰知道堅持了這麼多年,眼看著手術已經結束,她在他的眼前蘇醒,卻出現了電解質失衡,引發潛伏多年以致幾乎被遺忘的風濕性心髒病。輸在了最後的一刻。

他記得她忽然在他眼前血壓驟降臉色紙白,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句話,卻是,靜言哥哥,你快跑,快跑。

她再也沒有回來,他也從來沒有告訴她,他已經坐在高牆上太久了,久到下不來了。

自從梁思去世至今,程靜言就沒有合過眼,跟著趕過來的梁家人一起處理後事,如果不是周愷風風火火地來醫院找到他,他甚至不知道已經過了這麼多天了。

周愷強迫他休息,他睡不著,抽了一晚上的煙,濃縮咖啡像水一樣灌下去,天一亮,就從酒店步行到湖邊。其實他此時心智都很穩定,冷靜到麻木,就是煙抽完了,站不起來,請寸步不敢離開他的周愷去給他再買一包,可他好像離開得太久了一點。

有人在他身邊坐了下來。

他以為是周愷,懶得抬眼皮,好久都聽不到動靜,略偏一偏目光,看見雙女人的鞋子。

如在夢中。

程靜言遲鈍地抬頭,身邊的人麵孔太熟悉,倒反而陌生了。時間有時候是很沒有道理的事情,他離開穆嵐三年,好像還在昨天,梁思死了三天,倒像是三十年倏忽流走了。

穆嵐把手裏的煙遞給他:“周愷說你要他買煙,他要我勸你少抽一點。我不勸你。”

程靜言接過煙,沒拆,放在了一爆有點疲憊地說:“你怎麼來了?”

“梁思的事情,我聽說了,我很抱歉。”

“手術很成功,那幾個小時裏她很快活,但術後電解質失衡,引發了心髒病,沒有撐過去。”他淡淡地說,“她盡力了。”

成群的天鵝在他們眼前的湖邊飄過,穆嵐盯著那群白色的水鳥,看它們遊遠了,才接話:“嗯,我也聽說了。靜言,你熬得太久了,別熬了,休息一會兒吧。”

聽到她叫自己的名字,程靜言緊蹙的眉頭稍稍解開了:“我還好。今天是不是周二,你不應該在這裏。”

“這樣說的話,你也不應該在這裏。”

“說起來就在孫導的追悼會之後,腎源就找到了。按理這幾個月我本應該陪在她身邊到手術完成……”他停下,自嘲地一笑,“卻因為不舍得這個片子,一直在工作。”

“……你不該為這個自責。你們都盡力了。”

“因為梁思,我舍棄了你,也舍棄了電影,又因為電影,沒有陪她走完手術前最辛苦的一段路程。現在想想,原來世事輪轉,不過如此。”

短暫的沉默後,程靜言聲音幹澀地開口:“穆嵐,以前我總想,我什麼時候可以對你說這句話,想了半天隻有兩個機會,一是有一天梁思的身體好了,二是她不在了。我寧願是前宅這樣我或許會被你憎恨厭惡,但好過現在,你趕過來可憐我。但不管怎麼樣,我終於可以說了——抱歉,當年我把所有的事情都瞞下來了。”

“靜言,你明知道我最恨被人憐憫的,當初你什麼也不說,寧可讓我恨你,不也是為了不讓我們彼此心軟憐憫對方嗎?”穆嵐歎了口氣,轉過臉來看著程靜言,神色很寧靜,也很坦然,“你說過,梁思盡力了,你又何嚐不是盡力了呢。你從來不需要別人的可憐,我也不會覺得你可憐,我就是想來看看你,陪你說說話。我想這個時候,你總是需要個人陪你說說話的。”

“當年我看見你,就知道你必然會成為一個好的演員。我也有一個身為導演的私心,想到傳說中‘命中注定’的搭檔,想看著你從一張白紙,成長到獨一無二的演員,更希望我們的名字永遠連在一起。但這樣的演員,一代人裏麵不見得能有一個。但後來我愛上你了,不僅僅是作為女演員的一麵,而就是你,穆嵐。但梁思的事情出來,我曾經虧欠過她,我不能看著她在我麵前死去,於是我瞞過了你,也辜負了你。”

他說得這麼流暢,好像已經在心裏演練了無數次,說到這裏他甚至微笑了一下:“當年我什麼也沒說,不完全是為了我們不為彼此心軟,一半也是我的一廂情願,愛情會讓人軟弱,仇恨卻激發人的鬥誌,你從來是不服輸的,我想,就算沒有我,你還是會往前走。時間治愈一切,十年後,二十年後,愛情消失了,回憶卻留下,我見過太多這樣的例子,事情落在自己身上,也忍不住幻想能遵循這樣的前例,我們還是會站在一起,哪怕維係我們的隻剩下電影了。我在想,如果我隻是一個普通的男人,我是永遠不會放開你的手的,但身為‘導演’的程靜言,卻可以看著你經受苦難挫折,看著你成長,等待你綻放。我一念之差,失去了你,從此就再也不能找回你了。說起來,這才是對我最大的懲罰。”

事情既然攤開,穆嵐也覺得不必再有任何的隱瞞了。他和她之間曾經是最親密無間的關係,身體和心靈皆是如此。如今橫在他們之間的那個人消失了,縱然往日已不可追,但至少他們還能坦誠地坐在一起,這又何嚐不是時間饋贈的禮物呢。

穆嵐看著程靜言平靜的側臉:“如果我們一直在一起,我大概也是會進步的,因為你總是嚴格的老師。但是這樣我一直就在庇護之下,我總是怕你,仰望你,追趕你的腳步。在我們分開之後,我才知道這個圈子到底是怎麼樣子的,我才是一個獨立的演員。靜言,是不能再回頭了,這幾年過去,我們離當初的我們,都是千萬裏遠了,但我從來沒有後悔過,遇到你,愛過你,和你一起在《長聲》裏再合作,或是現在,從來沒有。以前倒是自怨自艾,覺得必然是我哪裏出了問題,才被你這樣毫不猶豫地放開手,但現在也再也不會了。我覺得有一點你說錯了,愛情讓人堅強,因為這個,梁思堅持到最後一刻,也因為這個,我和你能心平氣和地談這件事。”

聞言程靜言半垂下眼簾:“你真的和當年不一樣了。”

“時間很公平,塑造每一個人。”

程靜言飛快地合起枯澀的雙眼,再睜開,視線因為長久缺覺而模糊,他僵硬的脊背開始放鬆,人也靠在了長椅背上:“我確實有點累了。”

他們再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坐在冷冽的秋風中,直到周愷過來找到他們。三個人並排坐了很久,分著抽掉一包煙,程靜言站起來,說:“回去吧,我們回威尼斯。”

穆嵐和周愷對視一眼,也跟著起身,這次穆嵐和程靜言目光相對,昔日的陰影彌散,他們終於能平靜和坦誠地正視對方。那些誤解傷痛已經隨著死者的離去和時光的流逝而漸行漸遠,同樣的,打包起來的愛和回憶,也終於能交到對方手中,揮一揮手,各自啟程。

趕到機場的時候他們錯過了一班航班,得在機場多逗留兩個小時。程靜言終於睡著了,穆嵐望著他安詳的睡臉,想起很多年前的某個早上,那時他的麵孔還沒有這樣多憂傷和離散的痕跡,但那個時光,已經再也不會回來。

腦海裏浮起的是另一張臉孔,無言地微笑著。她走到另一邊撥通電話,想告訴他回程的消息。

從包裏翻出登機牌的時候她又看見熟悉的字跡,無言地告訴著穆嵐他所在的地方。穆嵐知道,她將再一次回到那個古老的大宅,穿過長長的迷宮一樣的過道,穿過一扇扇百合花紋樣的高大玻璃窗,穿過壁畫上人物含笑的凝視,在窗下的水聲和歌聲裏,與她要尋找的人重逢。

而他,正在滿是馨香的光明之中等待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