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已除去太尉品級的繁複儀仗,士清一襲素色白袍,未有任何官服品級圖樣。宮庭僅在咫尺麵前,卻入內無門,被阻麗正門。昨日宮變對峙後,掖庭內侍換防速度驚人,轉眼那些從前眼熟的門庭侍衛都已變成了陌生臉麵。一改從前皇室內庭護衛憊懶輕鬆的模樣,站立筆直,劍戟出鞘雪亮,個個體魄強健,麵相頗有邊塞風塵的粗躁,表情冷漠,口氣生硬,嚴謹整肅。皇室內庭之中似乎也感受到了嚴肅氣氛,那些處處彌散的道觀檀香及鍾磬金缽聲也消弭在宮庭肅殺之中。
得想辦法進去,今日一定要見到他。不知道他現在好麼?心情無比急切,卻隻能耐心等待,已非皇子伴讀,太上皇下了禁令,若無召見,不得出入。士清抬頭看看天,冬日裏豔陽高照,冰冷的空氣在陽光下居然有了暖意。得等。一定要見他。等有人傳遞消息,請嘉王殿下旨意接見。素來出入宮庭自由,此時才發現,得見天顏,是如此遙遠,束手無策。
路過麗正門的小內侍,眼光瞟了一眼士清,立刻匆匆走開。士清不禁臉露微笑,會有旨意來的。
一炷香的時間,一老內侍帶著數名小內侍逶迤而來。士清心中‘咯噔’一聲。來人正是皇後身邊的張內侍。張內侍本名張宗和,宮中品級頗高,是皇後坤寧宮總管,五十餘歲,麵色淨白無須,一掃拂塵。“皇後旨意,請錢世子隨灑家碧澄殿聽旨”。
“遵旨”。是禍躲不過。
隨行。宮庭內繁花似錦,四角天空。
張內侍回頭說道,“錢世子可知,嘉王殿下已禁足嘉明殿,今日除了皇後,哪有人還能宣旨召你入皇宮。”
士清,心下一緊,嘉王殿下也要防備麼?果然是天家禁地。
“皇後娘娘謝你昨日維護嘉王殿下,憑著昔日中宮尚有幾分威勢,故叫灑家前來。”
疑惑頓解。原來如此。士清點頭。
“不過皇後娘娘有密函,給錢世子,請世子借步一觀。”
“公公請。”
移步,閱讀半晌。徹骨寒冷,手指忍不住抖動。
張內侍手執火折,點燃黃色灑金信函。“錢世子如今可明白?”
心突然間被鋸成兩半,隨著那紙化成灰,在風中痛成片片零碎。士清手指緊緊握住,指甲深深掐入手心,忍住心中劇痛,負手而立,白錦衣袂翻飛。越是心痛,越不能讓人看出端倪來。勉強拉出一個弧度,“如此,請張內侍回稟娘娘,士清心中了然,定全力以赴,在所不辭”。皇後要的就是這句話麼?那就讓她安心如意。
張內侍果然笑笑,“皇後知錢世子定然知曉事理。如此,錢世子請自去嘉明殿見嘉王殿下吧,想來殿下已然等得著急了。”
士清心痛欲碎,情緒紊亂,躑躅而行,幾次都想象自己闖入坤寧殿,大聲問個明白。好在皇宮浩大,甬道悠長,回廊曲折,花木扶疏,園林景致盡入其中,似乎永遠也走不完,士清執意自己慢慢行走。半個時辰後,在彎曲綿延的小道上來回徘徊,終於遏製自己不切實際的想法,認定這一定是皇後的哄騙,騙她授命效忠,切不可上當,先失了心神。如此大事,回府和爺爺好好商量再做對策。使勁晃晃腦袋除去雜念。這才努力平抑自己的情緒。
走到嘉明殿外,平素裏殿外一幹宮女內侍都不見蹤影。心下略有疑惑,慢慢走入殿內,殿內昏暗不明,果然立有一人,且是個女子。
那女子身材纖細,駐足寢殿正中,螓首微抬,注視著牆上掛著的《仕女讀書圖》,臉龐嬌羞,粉紅色暈染,睫毛微微顫動,神情溫柔至極。輕移緩步,似有些害怕,猶疑地伸出纖細手指,用指腹幻化那畫中少女的側臉,又不由動情摸了摸自己的臉龐,露出少女情竇初開的笑容來。這下明媚的笑容,讓錢士清想起來,正是侍候嘉王身邊的宮女嚴蕊。
那嚴蕊見了士清,猛得一驚,跪了下來。“錢世子。”
士清,不知該說些什麼,這個,似乎撞破了這少女的心事。似乎有些誤會。那畫正是前日嘉王在淩煙閣上戲作士清女裝圖。此時……那嚴蕊似乎有些誤會那畫中少女……不過,也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士清隻好顧作不知,問道,“殿下呢?”
嚴蕊低頭答道,“殿下適才執意要去淩煙閣摹畫地圖,內侍請旨,太上皇扭不過他,便同意了。此刻正在淩煙閣。殿下怕世子來訪,讓奴婢在此等候。”
士清心中百味雜陳。
一路,嚴蕊小心翼翼地侍候,幾次看士清臉色,時不時提些有趣話題。士清心中五色盤早就是紅黃藍綠一片混沌,頭昏昏欲裂。哪裏還有心意在意嚴蕊的小話題。隻是木然點頭或是搖頭。
不意,那嚴蕊猛然跪下,說道,“世子,饒命”。
士清才清醒了些,“你在說什麼?”
嚴蕊道,“適才奴婢逾禮了。不該動了妄念。”
“嗯?”
嚴蕊跪地磕頭,自顧自說道,“奴婢這兩日見殿下總是整夜整夜地佇立畫前,不言不語,凝神良久。殿下愛惜奴婢,把奴婢小像掛在殿前,確實失了皇家禮儀。”她越說頭越是低下,那錢士清與殿下交好,她是知道的清清楚楚,這般心思,講與錢世子聽,便與講與殿下聽,無一不二。那少女心事本來就淺,心慕殿下風采已久,又是以侍女身份入宮,加上她膽色也大。兼之士清平日裏笑語盈盈,語態溫和,風姿卓然。這六宮中,未嫁宮女無不私下裏傾倒迷惑於她親和儒雅風采。此當間,不由把自己的心事都交代了出來,她低聲說到,“但殿下對奴婢這般情誼,但奴婢總是心念感懷。奴婢雖隻蒲柳之姿,將來總是殿下的人,殿下這般清雅高貴之人,奴婢如何能不傾慕,一時失儀,請世子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