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驛站惠蘭 她的生命如樹凋零
又快到一年秋風至了,闊葉喬木紛紛飄零。那些金黃的葉子並不讓人傷感,似乎標誌著心靈的溫暖,片片是樹木寄給大地母親的書信,感謝它的撫育與關愛,也告訴它,發芽、長葉、開花、結果,已經盡力而為,完成一年的勞作,即將休息一個冬天了……每到這個時節,高寒地帶的人類,也開始養精蓄銳,把外出勞作的精、氣、神留到來年的春天,人生與樹木居然有這麼多的相似之處。
她沒有盼到來年春暖花開,秋盡寒來,屍骨已經化著一縷輕煙,那時,我沒有給她送行,既然生離了,死別了還有什麼意義?一個人生命走到盡頭,也是一棵樹倒下了——不管是自身的疾病還是意外事故造成的。
所以,看到黃葉飄零,我就想起我英年早逝的朋友。
一棵樹就代表著一個人的生命,一心一意地把根紮下大地深處,吸取生命的源泉,就如一個人把自己投身於成家立業的社會實踐中,鍥而不舍采集物質與精神資源,豐富與高大自己,成長、開花、結果……直到老去枯死,這是大自然不可抗拒的規律。
人的給予如同樹的給予,春天開一樹花,那是給愛人燦爛的微笑,夏季裏一樹綠陰,那是給兒女們遮擋烈日的關愛,秋來滿樹金黃的果實,那是給社會積極的奉獻,而冰封雪飄的冬季呢?那是屬於行將就木的人生了。誰扛得過冬天的嚴寒,才有枯木逢春的轉機。
她沒有,如紛紛落葉的樹木,一頭青絲落去,渾身肌肉萎縮,人也成了枯木一般,怕讓人看見自己憔悴的麵容,她隱瞞了自己的去處,當我得知這一消息,已經是第二年了,她已經病入膏肓。
我們在一個大院子裏住過,那時幾乎天天見麵,她上有一雙多病的父母,下有一對好學的兒女,丈夫身為最吃苦耐勞的局長,所以,家庭的擔子都是她一個人扛著。她總是來去匆匆,上下班、采購一家的用品,傾倒垃圾……都要往我家門過,有時間偶爾站著說幾句話,即使到我家來坐坐,總是關心我的身體,逢年過節,還要端給我兩碗她做的八寶飯,快速的語言有不由分說的強製性,卻帶著關心他人的殷殷情意,平易而親切。
有時候我也到她家去,總是看見她如一隻螺陀團團轉著,一邊還與我說著閑話,說她的丈夫一天回家,她開門嚇了一跳:又黑又瘦,半身泥水,她以為是哪個民工走錯了門,還問他找誰?
她又說,有一回,她丈夫一個多月沒回來,到家就喊餓死了,她在廚房熱好了另外一道菜出來,丈夫卻端著飯碗靠在椅子上打呼嚕了……她急促地說著,淺淺地笑著,但不是抱怨,也從不叫苦,是對丈夫的理解與支持,我想,這樣賢惠而內斂的女子真難得呀。
等到她兒女大了,走上工作崗位了,她家也搬了,生病我也不知道。她家教有方,女兒始終把我當老師,過年總來拜年,聽說她母親生病的消息再三盤問,才知得的是癌症。
我不死心,找到一個著名的中醫,想盡力為她挽回生命活力,她在家人的陪同下去了,讓我觸目驚心的是她的巨變——變成了一棵隨時隨地能夠倒下的枯樹:曾經清秀的臉枯瘦如削,曾經明媚的眼睛大如銅鈴,曾經的豐肌玉骨已經香消玉殞,當醫生背著她給我說“死脈死相”後,我火熱的心頓時沉到冰窖底。
她應該得知她的病情,卻依然笑聲朗朗,反複地謝謝我,把我的舉手之勞看成無可替代的慰籍,其實親情更是她是生命的支撐呀。出門她擺脫了家人的摻扶,與我最後拉手,皮包骨頭的手依然有力,握著我那一刻,如冰雕的枯枝,帶給我徹骨的寒冷,我絕望了,悲傷她的生命的枯萎。她再也做不成綠色的美夢,卻一路笑聲朗朗,說我是她學習的榜樣,我隻有將淚水吞下,送到醫院,她卻堅持不要我進病房,在病區的大樓口,她揮手與我告別,燈光從裏麵射出,她的手臂發出透明的微紅,如一支火炬,在黑夜中燃燒著黎明。
生命如樹。你看,在不斷接受時間的磨損時,一片片綠意使大地充滿青蔥活力,生命之路從童年、青年、壯年到老年,如同樹木曆經了風霜雨雪侵潤,在一個陰冷的日子樹葉落盡休生養息,在一個草長鶯飛的日子不再抽枝發葉,從此枯萎了身心。人生一年年的歲數,樹木一圈圈的年輪,都是一歲一枯榮的記錄。樹木的經曆,在一圈圈的紋路中寫著,時而細密,時而舒鬆。人的曆史,卻刻在家人和旁人的記憶裏,也把`生命的希望和理想一代代傳承下去,直到完成生命的積澱、生命的創造、生命的奉獻。
一棵樹的倒下,卻不是一片森林的倒下,紮根於大地的森林即使野火燒盡,來年也會抽枝發芽——當然那是樹的新生代,在無數鳳凰涅槃般屹立的幼樹中,年輕的年輪在轉動著,轉動著……
元旦,為“劇作家”送行
又到秦秀春的忌日——他已經離開人世十年了,老人們可能已經淡忘了他英俊的身姿,年輕人可能從來沒說聽說過他的才氣,隻有他的同學年年為他祭奠,隻有他的親人經常還對他懷想。
出事後,老同學程若齊告訴我,一中的老校友元旦要送他“上山”,問我為什麼不給他寫點文章,孤陋寡聞的我從來沒聽說這人,於是專門邀請了他的一批老同學,集中到我家采訪,然後,我又踏著一地積雪,上了那個一貧如洗的小二樓,翻了他的遺作,見了他的日記,使我震撼,為他寫下的大塊文章在《大江晚報》發表整版。
今年,我將其收進了專寫蕪湖人的散文集《君子如茶》的“梅影遺香”欄目中,因為是自費兩萬五的正版書,裝幀印刷都不錯,為了紀念亡者,他的老同學們自費買了些書,如果還要的,可以到光明書店去。
新千年的霞光在東半球洇染開來時,江城的天空沉鬱而陰冷,一如送葬人群的心理。這是一支特殊的隊伍:年歲相仿,經曆各異,有生產經營的廠長經理,有腰纏萬貫到大款大亨,有深居簡出的政府官員,更多的是專家學者和各單位的工作骨幹,一年忙到頭,新年之際,本應該輕輕鬆鬆、快快樂樂地和家人團聚,卻不約而同地趕來參加同學葬禮——為一個沒有權勢、沒有金錢、沒有工作、沒有妻室兒女的下崗工人秦秀春送行,為一個不幸的布衣灑一抔辛酸的眼淚,為一位在逆境中始終拚搏的勇士獻上最後的慰安。
一個大學係書記長歌當哭:“母親去世時我也沒有掉一滴眼淚,想到他的際遇不能不哭……”
一個局長熱淚長流:“他死得太可惜了,他不光屬於我們重點中學,也屬於我們城市、還屬於全省,他甚至是我們整個老三屆的優秀代表之一……”
更多的往日校友,寫下一篇篇悼念的文章,一聲聲呼喚著死者的姓名,心裏默默地祝願:秀春同學……你走好……
秦秀春為什麼如此牽動大家的情懷?為什麼受到眾人的厚愛?為什麼在少壯之年忽然撒手人寰、匆匆離開了這個美好而又有缺陷的世界?
他不是個名人,卻是一個公認的好人。他沒有崇高的社會地位,卻有不凡的業績;他一生執著追求自己的真愛,卻以堂堂七尺男兒的強壯體魄,卻殉自己為之奮鬥終身的事業,猝死在即將輝煌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