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驛站惠蘭 1984年,掛冰淩的日子
一個個陽光燦爛的冬日如白駒過隙,很快就在長江之畔匆匆溜走了,將近過年,預報的幾次雪也無影無蹤,沒有風霜雨雪,這個年少了許多色彩,平靜得近乎無聊,於是加倍懷念往年的冬天,尤其是那個乍冷突暖的春節,正因為強烈的對比,更使我刻骨銘心。
那是掛冰淩的日子,也是江南冷的亟至。頭天是一邊下雨一邊下雪的天氣,雨絲如同銀針,霏霏地飄著鋒利,雪點如同鹽粒,被雨水融化,落到地下是冰水,北風夾裹著滾滾寒流,“攪得周天寒徹”。初五天明一看,嗬,“屋簷下掛冰溜子了!”大人孩子都異口同聲地喊起來。
天空被灰色的雲籠罩著,空氣也凝固如冰,嗖嗖地散著寒氣。樹冷得顫抖,塘凍得僵硬,電線如繃緊的弦,隻要起一絲微風,就彈出“嗡嗡”的聲音。
長長的冰柱子,有的如水晶短劍,有的像鍾乳石,有的簡直就是冰條做的簾子,一律倒掛在屋簷下,尖刻如薄刃。
道路仿佛是銀子鑄成的,大街小巷變成了“冰大板”、“冰小板” ,鏡子似的銀光閃爍, 城市成為大冰箱,酷寒的威嚴冷落了車水馬龍,路靜人稀,行人小心翼翼地在冰上走著,隱隱約約有些“碴碴”聲,也不知是冰封的聲音還是地殼破碎的聲音。
這種天氣,最適宜清茶一杯 、瓜子二兩 、知己三人、圍爐烤火。可是我得上班,具體一點,是當個街道小廠的出納年終接受查帳。
心中無冷病,不怕吃西瓜,那時的小單位都由區生產科統一做帳,我們隻是領取點備用金平時開支,帳目記得還是清楚的,年底對帳也很正常。問題就出在備用金上,負責人從我處領取了十元錢買什麼東西,要得急,他沒打條子,後來問他要發票,說他沒拿錢。我當時每月隻拿18元工資,貼不起就讓備用金無法還原,查起來讓我有口難辯。
偏偏在掛冰淩的日子查帳,出門來幹冷幹冷的,將天上的水和人心都凍成了硬件,屋簷下的冰淩如劍,似乎戳在我心上,冷得麻木的雙腿小心翼翼地在冰地上移動,步履維艱地趕到索麵巷一間小樓上時,我已經凍得說不出話來了。
沒想到一進門,暖意迎麵襲來,區裏兩個老會計笑麵相迎,一個給我搬椅子坐,另一個給我泡了杯茶,笑嘻嘻地說:“這可是碧螺春啊!”一見那熱騰騰碧玉的色澤,心頭就湧上了春意,冰封的心靈被可口的液體融化了,通體舒泰,十元錢的石頭被搬到一邊,冰點的血液恢複到正常。
我們一筆筆核對年內的開支,還沒說到備用金,樓梯響動,我們的廠長上來了,是來與我對證的嗎?他並不看我,一進門就滔滔不絕,說早上出門正要到這裏來,一個老農民倒在長街他家門口,凍得快死了,於是叫出妻子,費了好大勁弄進家門,給他烤火,喂了碗稀飯,那人才好起來,走了……搞到現在。
老會計們七嘴八舌誇獎他雪裏送炭,我也為他的義舉感動,但是想到備用金卻一言不發,心裏暗想:哼,能救素不相識的人,卻忍心坑害你的下屬,等會非要揭穿你的偽善不可……沒等我說話,他這才像發現我似地說:“小李,這麼冷的天你也來了?”見我沒有答話,他坐到我跟前:“我在家裏對帳多了十塊錢,看來是在你那裏拿的,你看我這記性……”說著,一張舊巴巴的紙幣伸到我麵前,接過來,還帶著他的體溫。
我抬起頭來,看見他瘦骨嶙峋的臉上雙目深陷,閃過一絲慌亂,那是一個老人知錯就改的愧疚,我知道,老倆口就靠他36元的工資生活,生活也很艱難,在拯救瀕臨絕境老農的瀕行為啟發了他自己的良心?我渾身一熱,差點要否認是他的錯,但想到事關我的名譽,趕緊微笑著點點頭:“啊,你老事情多,忘記一時也是可以原諒的。”
屋子裏的人全笑了,我也為自己得體的答複得意起來,仿佛覺得十九歲的我第一次成熟了。
再出門時,看見冰凍天地如琉璃世界,瑰麗極了,心頭暖烘烘的。隻有從冰天雪地中走過來的人,才能體會到春天的溫暖,在寒冬臘月裏,人心暖如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