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鳴劉長欣曹朱村的記憶正在被迅速掏空。
村裏的衛生員曹碧林今年做人口健康檔案時發現,還住在村子裏的人已經低於1 000人。三年前這個數字還是2 503。從明朝建村以來,這個村子人口少有地降到了千人以下。
當年青壯年紛紛離鄉出國的踴躍場景如今已經不見。1980年代末的時候,人們不時能在村口看到聲勢浩大的青年們結伴同行,人們互相道別,場麵像是斯巴達人告別前往溫泉關的勇士。
曹朱村隸屬福建省長樂市潭頭鎮管轄。曆史上長樂曾是鄭和七下西洋的起錨地,即使在“片板不許入海”的時期,人們依然冒著生命危險操舟為業。從曹朱村到福州,城鄉巴士隻要一小時,但這兒離海更近,走到海邊隻需十五分鍾。
1960年代,第一批曹朱人跳船登陸美國,當時隻有三五人。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偷渡成了人們從現實中解脫的最好辦法。
經過半個世紀的接力移民,真正的曹朱村已經遷往美國。如今在美國的村民已經有三千多人。
這裏的村莊反而像是被遺忘在大洋此岸的飛地。即使在村口曬太陽的一溜嬰兒車,裏頭躺的也基本上是美國公民——他們遠在紐約的父母因為每天要繁忙工作13個小時,才不得不把孩子送回家托老人們喂養幾年。空蕩蕩的曹朱村靜臥在陽光下,現在和十年前並無不同,隻是人更加稀少了。虛空籠罩在村子上空,人聲和狗叫都顯得乏力。在村委會門前的空地上,總能看見幾十個曬太陽的老人——這很可能就是留在村子裏一半以上的原住民——把一隻手塞到另一隻手的袖管裏,用同樣的姿勢聊一整個上午,話題是地球上最繁華的城市紐約。
一整個早上人群裏唯一一次發出轟動和聲響,是65歲的曹典武夾著一隻親手打死的老鼠在人群麵前走了一圈。他在美國打了16年工,在華人街髒亂的廚房裏不知道打死過多少隻老鼠。25歲的曹曉東曾經是短暫的瑙魯國公民,他隻去過那個國家一次。十幾年裏,他同樣很少再回到曹朱村,大部分時間他和母親生活在福州。
曹曉樂的表哥曹敏凡比他大一歲,現在也離開了村子去東莞管理一家工廠。他們小時候的同學都已經出國打工,有的在紐約的唐人街刷盤子,有的在送外賣,有的甚至到外州開起了餐館。連曾經就讀的曹朱村小學也因為招不到學生關閉了。本來表兄弟二人這時候也應該在美國,每次見麵聊起這個事情都不免感慨。
不在紐約,就在去紐約的路上
人們在福建沿海搭上一條漁船駛往公海,再換上一條大船開到東南亞的泰國、越南或者老撾,再從那裏遠涉重洋去往墨西哥,再從墨西哥邊境狂奔翻過山脈,到達夢想中的美國。
曹朱村的日漸衰敗和中國的很多農村同步,不同的是,這裏的凋敝不是因為貧窮,而是因為富有。人們攜帶著海外彙來的滾滾財富陸續離開這裏,去鄰近的福州和長樂市區購房,過起了安逸的生活。而幸福指向的終點站是那個13小時時差的遙遠城市——紐約。這個按捺不住強烈改變願望的村莊是整個長樂市的縮影: 村民不在紐約,就是在去紐約的路上。十多年前,曹敏凡的父親在家中已經辦起工廠,權衡再三之後,依然決定出國。在當時的村子裏,出國有著類似於“進京當官”的極高榮耀。
一個不錯的機會出現了。當時一個和曹敏凡父親長得極像的人剛剛回國,對方不再打算去美國,於是以數十萬元的價錢把身份整個賣給了曹家,俗稱“換人頭”。這在當時是一個比“跳船”明顯安全得多的選擇。
不過這樣的方法如果過境時被當場攔下,損失也是巨大的,數十萬元人民幣就此泡湯。上好的運氣和極相似的長相才能保證萬無一失。
當地人在美國的一個俗語是“白天爐頭,晚上枕頭,周末律師樓”,“律師樓”說的就是非法移民在美國不得不苦苦尋求身份。老曹不僅順利過境進入美國,而且從一開始就擁有了正式身份,這等美事在當時的村子裏很是被豔羨了一番。和那些沒身份的偷渡客相比,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美國的大街上,不必去躲閃警察的盤查,更明顯的好處是當地的醫療機構每個月都會寄治療哮喘的藥物給他父親,免費而且奇效。
完美的移民方案也會帶來麻煩,這是多年以後才發現的問題。去年,老曹打算把一家人都接到美國去時,他發現,在過去的十幾年裏,自己是一個“不存在”的人。如何向美國的移民局證實親屬關係,又如何證明這家孤兒寡母就是自家人?家裏拿出了一大堆交往書信也沒有成功,移民局認為他們是“假結婚”。
表弟曹曉樂至今保存著一張父親1992年偷渡時途經泰國拍下的照片,父親麵帶笑容,背後椰林樹影,水清沙幼。這是當年去往美國的黃金通道,陽光,沙灘,充滿艱辛和凶險。
和“換人頭”相對,這才是早期移民方式的主流。人們在福建沿海搭上一條漁船駛往公海,再換上一條大船開到東南亞的泰國、越南或者老撾,再從那裏遠涉重洋去往墨西哥,再從墨西哥邊境狂奔翻過山脈,到達夢想中的美國。
這一過程曲折而危險。蛇頭總是在車上和船上盡量多地塞人,隻裝少量的食物,有時候人在船裏悶死,有時候掉下船。有時候他們要在沿途國家等待好幾個月,到達美國已經是兩三年以後了。
功敗垂成的事時常發生,即使到達墨西哥邊境,邊境軍的子彈也可能立刻終止這段旅程和偷渡者的生命。曹曉樂的一個表哥乘坐的輪船在接近美國時沒油了,在太平洋上漂了半個月,隻能很尷尬地從海裏撈魚吃,最後不得不向邊防部隊主動聯係投降。
這種俗稱“跳船”的偷渡方式因為危險係數太高,越來越少被采用。後來“旅遊”成了一個更文明體麵的方法,蛇頭也搖身變成了“移民顧問”。
越來越多可選擇的移民方法出現,非法的、合法的、灰色的。在骨肉分隔了將近十年之後,曹曉樂一家人決定出發去找他的父親團圓,目的地——紐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