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旅遊的方式失蹤
當時曹曉樂隻有16歲,同行的是母親和弟弟。他們首先需要做一次環球旅行,線路是從瑙魯到新加坡,再經過菲律賓、丹麥、捷克、荷蘭,最後由加拿大入境美國。
從1990年代末開始,越來越多的曹朱人采取了這樣的移民方式。這對母子三人來說是最優的選擇。整個過程和旅遊並無不同,他們在全球各地轉了一圈之後,神不知鬼不覺地靠近加拿大或墨西哥,簽證官看著護照上集滿了各個國家的印章很容易相信這真的是發了財的中國遊客。最後一家人就能滿懷欣喜、不動聲色地跨入美國,再以最快的速度“失蹤”。
瑙魯那邊早已經由專業的移民谘詢員安排好,在投資30萬元人民幣給這個南太平洋島國之後,曹曉樂和他的母親、弟弟都成為該國正式公民。他們需要這個島國的護照,能走到哪兒都免簽證。
他們順利地和瑙魯總理握上了手,並把微笑印在了相片上。笑容親切而真誠,露出八顆牙,這很重要,尤其當護照放在入境檢察官的麵前時。
曹曉樂一家人以這種方式上路了。順利的話,那一年他就能與將近十年未見的父親見麵。
他們入境新加坡沒有遇到任何盤問,在那裏成功地和一位美籍華人的導遊會合。導遊告訴他們,最關鍵的是第一個章蓋上了,後麵的入境旅遊就好比累積信用,旅遊的可信度大大提高,一切就好辦多了。
一家人在新加坡享受了一個月的假日時光。那裏幹淨的街道、規矩的行人都給曹曉樂留下了鮮明的印象。除了6月底的一天,他們經過一個廣場看到的新聞報道讓人感到些許不安——在英國多佛爾港,海關官員發現一輛長途貨車裏悶死了58名偷渡者,其中的大多數人就來自福建。
這起死亡事件對於曹朱村乃至整個福建的移民潮影響深遠,至今仍不時地被人在報刊上提起,從此以後大多數人拋棄了這種風險極高的“偷渡”方式,更多地采用了成本較高但相對安全的“旅遊”。曹曉樂一家人暗自慶幸自己不需要那樣“蠻幹”,卻完全沒有料到這個事件的影響。
因為類似的死亡其實在村子裏從未停歇。曹曉樂的一個親戚在從墨西哥翻山進入美國時,被墨西哥軍警開槍打死;另一個村民在途中反複被抓,最後藏身於糞車之中,進入美國時已被嗆死。
死亡是源源不斷移民過程中的慘烈代價,但這沒能阻止人們出發的腳步。那些早年就移民美國的人在村子裏總能留下令人向往的傳說: 綠卡、高收入、失業保險、低收入救濟、免費醫療、免費教育……
移民美國對曹朱村民乃至整個潭頭鎮而言,意義如同成人禮,走出去意味著男子有拚勁、有前途。“實際上人們沒有選擇。”村委會的會計曹祥仁說。留在家裏不僅僅是件沒麵子的事情,最為重要的是,村裏的土地極少,種水田或蔬菜一年都隻有幾千塊錢收入。即使留下來打工,每個月一兩千塊錢的工資也不能有尊嚴地生存。
多佛爾慘案在當時令很多國家入境管理嚴格起來,曹曉樂一家的“旅遊”也終於在加拿大邊境戛然而止。
入境檢察官從母子殷切而緊張的眼神中產生了警覺,於是就在護照上蓋了個鮮紅奪目的拒絕章。這個章是一家人壞運氣的開始,在返程途中,他們被一路拒絕入境,再次路過新加坡時,他們的瑙魯護照甚至被沒收。最後一家人不得不狼狽回國,在廈門被邊防關起來盤問數日之後才放回家中。
這一趟環球旅遊草草收場,一家人掏出了八十多萬元人民幣,最終卻一無所獲。
太平洋此岸的孤兒
表哥曹敏凡則一直在等待機會。由於當年父親偷渡的“高超”技術和好運氣,很長一段時間裏他並不需要貿然出擊。但是移民局“假結婚”的認定同樣令一家人陷入了困頓。他們決定在美國開庭上訴,爭取扳回一局。
在地球的那一端,紐約的唐人街,表兄弟二人的父親都在付出著同樣的辛勞。從上午9點到晚上11點都是他們的工作時間。他們一個在前台當接線員,一個在當廚師,他們每天行走在垃圾和魚腥味彌漫的街道。在電話裏,兩個父親很少向家人提起工作的辛苦,但實際上通過村口的信息交流,老人們很容易了解到各家的情況。
在那裏,思鄉、身份和治安問題都是考驗。
楊威是長樂市區移民到紐約的人,現在是幾個中餐館的老板。他見過很多來自長樂各個村莊的移民,“生活辛苦就像牛馬一樣”,很多人長期打工已經不苟言笑,隻是終日發呆。他曾經聘請過潭頭的一個廚師,總是一邊炒菜一邊自言自語,一會兒沉默一會兒大笑。
一句形象的福州話在唐人街流傳,說的是到美國打工之後,“三年一小‘癡’,七年一大‘癡’。”“很多人連笑起來都顯得僵硬了。”楊威說。
已經回到村莊裏的曹典武經常講起在紐約的經曆。他在街頭也曾經被黑人少年搶劫過,後來遇到這樣的情況,長像憨厚挺著肚子的曹阿伯就像李小龍一樣平展開雙手,居然也嚇跑過幾個人。但這套並不總是那麼管用。在治安糟糕的那幾年,公共廁所裏曾有被劫後的中國人死在那裏。
這樣的經曆總是源源不斷地成為村莊裏的談資。如今紐約和中國一個沿海村莊的距離已經不再那麼遙遠,頭天早晨在街區發生的一起黑人對村民的襲擊事件,第二天都會在村口被大家探討一番。
村子的人氣在衰敗,財富卻在累積。為了保護村莊的老人和小孩,村子裏湊錢組建了一支治安巡邏隊,每個人每月發給600塊錢。村民的排場總讓那些四川來打工的人看得目瞪口呆,“以前美元值錢的時候,麻將桌上放的都是百元美鈔”。每逢村子裏有老人去世,所有參加葬禮的人都能從主人那裏分一個數百元的紅包。
鄰村的財富並不比曹朱村少,他們也從海外彙回了大筆資金,修起了一座座美國國會般壯麗的禮堂。攀比於是就不可避免。
村子裏的居民基本上都被“養”了起來,每家每戶都聘請一個保姆,保姆的工資每個月就有1 800元左右。而村民要做的,大部分時候隻是曬太陽,攢下來力氣搓麻將,定期接收一下美國政府寄給他們孫子孫女的奶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