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雪05(1 / 1)

秋日黃昏

那年,我從平原來到群山中,走慣了平原路已滿10歲的我在山間摔跤幾乎成了家常便飯,膝蓋上常是結了舊痂又添新瘡。山石和山溝以最直接的方式讓我感觸到它們的存在。

然而一個黃昏之後,山給我的如此真實感覺徹底改變了——一位課外輔導員叔叔講述了天體宇宙知識。我第一次知道了身邊的宇宙是個巨大的存在,思維空間頓然被拓展開來。身邊的宇宙真的是無限浩渺的嗎?連地球隻是微塵,那我又算什麼?

00我一邊想一邊翻過山坡放學回家。起伏、安謐的群山中,覆蓋麵很大的各種野生植物們顯出了枯寂灰暗的色彩。叢林在已有涼意的秋風中窸窣聲漸起,山巒裏陰濕神秘的氣息漸漸濃起來。山中零散分布著高高低低的屋脊,看上去烏蒙蒙的,在天空下異常低小。屋脊之下的一處是我的家,平日溫暖可親的家在那一刻的沉寂中顯得異常遙遠。那是我每天都要回的家嗎?它怎麼變得如此不真實起來?

我並不是第一次一個人在黃昏中翻過山坡,可那個黃昏讓我感到周圍一切很陌生很神秘。群山“突然”沉默無言地出現在我麵前,兩千年前甚至更遠古的時代,它也是這樣的。盡管,這時的山有形有影有聲有氣,我卻無法觸摸、親近並與之融為一體。而這樣的群山再遼闊再蒼茫也不過是天體中極小的一部分,一種巨大的時空感頓然占據了我,仿佛山巒中沉寂多年的寂靜從未被打破過。沒有人向我描述過我眼中觀望到的世界。最後,我隻能無言無思地立在山穀中,震顫驚愕地立在那兒——一種巨大成無限的神秘之中——和世界麵對麵,或者說,我“突然”發現了世界。我不知道,在那一刻是我,一個10歲少年使群山得以存在,並且,我從群山中創造出來的世界,可能在某種程度上比周圍的群山更為真實。

一個少年震驚地立在山巒麵前,那一刻的震驚使我在後來更清楚地認識到有很多東西自此發生了改變。比如,我的童年是無比幸福的。現在回憶起來,顯然童年的快樂是存在於時空之外的,時空在那時對我沒有意義。當人逐漸理解體驗到時空感之後,幸福就會被一種更為本質的痛苦代替。作家大多喜歡寫童年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帕斯捷爾納克說過:“少年時代這一段歲月,在我們一生中不過是一個局部,但這個局部卻大於整體。”

多年之後的又一個秋日黃昏,幼小的兒子在天空下肆意奔跑。我想他遠遠比我富有,因為他擁有一個更敞亮的空間。此刻能否構成他將來記憶的一部分?當他如我般突然有了一個秋日黃昏後將如何麵對?想到這,我的心收緊了。從某種意義上說,生命的延續實在是極為殘酷和不公平的。

此刻的秋日黃昏和任何其他一個都沒有太大區別,蕭索寒冷的樹林,兒子真實的歡樂,始終並且僅僅存在於我眼前的一處,我無法守望住愈變愈暗的黃昏和有片片葉子掉落下來的秋林,我更無法讓兒子在多年之後理解到,此時此刻我作為一個正在消逝的更蒼老一些的生命所擁有的全部體驗和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