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雪07(1 / 1)

生命的縫隙

距《活著》那篇文章的發表已有些日子了。應該說,那段生活的經驗已凝成一種固定的東西,感覺就像旅程,任何人都不可能在某一地停留太久。塵土不斷地逃離著,隱在被加厚的歲月深處。然而直到今天,我還是無法從中逃離出來,因為那種感覺已滲入我記憶中,不停地穿行在樹葉和風中的時光依舊,而我隻能再次麵對它。

《活著》那篇文章發表的當天下午,一個朋友趕來看我,她是讀完那篇文章之後趕來的。她說:“你在文章中寫到:‘給我一個活下去的理由’……”整個下午,她坐在我麵前,不斷敘述著,呈現在我目光中的是她鳥一般揚起又落下的話語和一雙明亮的眼睛。那雙眼睛讓我感動。那雙眼睛在那一時刻所呈現的愛和關懷讓我感動。我已經很少在文章中使用“愛和感動”這樣的詞了。我拚命抑製住在那一時刻濕潤起來的眼睛,希望我能永遠記住那雙明亮的眼睛。

一位參加追悼會回來的朋友打電話來說,那位死者在親手結束自己的生命之前肯定沒有一個活下去的理由了,哪怕有一條也不會走上絕路。當他注視著在哀樂中不停被放大的軀體時,他想到的是《活著》中的一句:“人到底被誰遺棄在這裏,遺棄了多遠,以至於他們不可能再回來。”

很長時間以來,我已經不太願意認識陌生人了,認識的就已經是認識了,不認識的我也不太願意認識了。我想認識人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要有足夠的心理承受力作為支撐,才能使自己不至於對世界過分失望。有時,我想讓我去認識一本新書,一把叫做“巧媳婦”牌子的拖把或一支新農村鋼筆,我可能會更輕鬆些。

然而,在這座城市裏,我們卻不停地在認識人。一個下午,在電話裏,我又聽到那在轟轟的機器中間變得很粗重很洪亮的聲音。那些聲音和我談的居然是文學。他們交換著說,我聽;或隻是我說,他們交換著聽。他們不斷地敘述著,並渴望證實的是,在這個世界上,真的還會有人坐在夜的深處思索活著的意義?

我深深地感謝他們,正因為有了這些人,我才能徹悟自己存在和寫作的意義。一個人的一生很快,一條生命消逝得很快。誰能告訴我們,他們都曾存在過。這持續不斷消失的是什麼?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著令我們痛苦無奈的東西,那隻有一點,就是對生命本身的敬畏和對生命消失的無能為力,那麼我能否問上一句,是否每一條生命皆有定數?

在起伏的山嶺中,車開足馬力向幾百公裏外的城市駛去。那座城市和我們姐弟唯一的聯係就是一所醫院,那裏有病重垂危的父親和陪伴他的我們的母親。整個旅程異常漫長,窗外的大地上漫無邊際地覆蓋著鋪天蓋地的暮色。我的心不斷地沉下去,又不斷地掙紮起來。車在向黑暗的旅程盡頭駛近,當看到遙遠的城市隱約明滅的燈火時,一位伯伯從車座上轉過身,叫著我的小名,就像父親平時叫我那樣:“丫頭,你父親……”我看見他的嘴唇動著,可卻聽不見他的聲音。一切都發生了,在汪洋大海的另一端,很渺茫也很空虛。

麻木了很長時間,我不知道聽到了什麼。後來我看見自己像一張紙的影子被風吹著,慢慢癱下去,倒在地上。我的心無邊無底地沉下去,原本從生命的縫隙裏滲透的一點點希望就這樣暗淡下去了。一種迷茫而絕望的情緒徹底吞噬了我。

我為什麼要到這個城市裏來,這個城市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的臉緊緊貼在車窗邊。我覺得自己似乎要號啕大哭起來,心被揪得縮成了一團,我甚至承受不了這種緊縮、糾纏、撕裂,我必須把我的心摳出來。一時間,我卻無淚。我竟無淚?我以為自己在大叫大喊,在對什麼使勁用力地伸出拳頭,然而沒有,許久許久以後,我才發現淚水正無聲地流了下來。

我們每個人都是通過愛與被愛與身外的世界同存在的,因此,有很多人對我們個人很重要。當我們被拋入這個世界的一刻,我們就在預演死亡,預演和愛著的人生離死別。那麼,是不是我們就必須接受這個世界安排和提供給我們的一切?我知道我將麵臨的是生命的脆弱,而我願意在體驗生命的弱小無助、痛苦戰栗以及虛無的恐懼中徹悟生命更有意義的另一麵,因為生命隻有一次,而這一次隻屬於我們自己,那麼就必須由我們自己來承擔。

當那些閃亮或暗淡的時光在我們之間穿行的時候,定然是要求——挺住就是一切。我一直不太想用這句話,但到底還是寫了下來。感激那位叫裏爾克的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