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的《你是一條河》中有一個細節,母親辣辣地向女兒冬兒最喜愛的詩集中充滿仇恨地吐了兩口痰,那兩口痰不僅使冬兒絕望,而且還使冬兒竭力想抹掉母親在她心中的那一點溫情——這一點至少可以從冬兒數年來自稱是孤兒可以看出。我們習慣上接受溫情慈愛的母親,可生活中的母親也常常是自私的、狹隘的,甚至是暴躁的、乖戾的。長大成人的過程中,我們漸漸失去稚嫩的身體,我們的心一點點失去溫情的嗬護,而我們感到的很大一部分傷害來自和我們聯係最緊密的人,其中包括我們的母親。
“大女人”“二女人”,這稱呼讓我們感到羞辱的同時,也感到粗暴的傷害。要過多少歲月,我們才能觸摸到粗暴深處的那一點暖意,而這暖意也並不是來自什麼嗬護和關愛之情,隻是從你我他的生活艱辛裏散發出的人之常情。
可是,在最初的時候,什麼都沒有,隻有粗暴受傷的感受,尖銳地挫傷著心靈,這使我在人生某一時期十分怨恨母親。然而,我從沒對她提起過。每當麵對母親在風中蒼老花白的頭發,我心中都會特別酸澀,母親已經很不容易了,父親一直在遠方,她艱難地挑著全家的重擔,沒有工作,做臨時工,活又苦又累。在對母親體諒和理解的同時,我感受到愛和恨相纏不分、痛苦而複雜的感情。在這種感情中,我開始過早地成熟了,懂事了,開始幫母親分擔了。
然而,那稱呼對稚嫩的心靈的傷害依然是巨大的。巨大的傷害需要自己來撫平,於是這更加重了心理的負擔。沒有人對你說抱歉,沒有人來關心安慰。母親是顧不過來的,周圍人更不會來勸慰,所有的人都認為打罵孩子是正常的,更何況人家管教的是人家自己的孩子!
我估計我心裏的憂鬱、陰暗的一麵就是這樣形成的。沒有人來疼愛撫慰,我就像小動物一樣,扒個坑,爬進去躲在那裏自己舔自己的傷痕。這時候,坑挖得越隱蔽,就越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就越容易有個更有利的環境來小心翼翼地加倍疼愛自己,療養自己,治愈自己。
一個封閉的、黑暗的、同時又帶著身體溫熱的、天生就具有的自我保護與肯定的心理空間開始形成,並漸成規模。
這也許就是我喜歡卡夫卡的原因,“卡夫卡”在希伯來語中意思是穴鳥,而卡夫卡的父親卻用烏鴉作了象征,烏鴉是一種說了真話而受罰的動物,在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中出現過。卡夫卡作品中的人物大多是扭曲、變形、縮小的,是各自躲在各自的巢穴裏疏離、永遠無法互相接近的。讀他的作品,我覺得自己也在緊縮,像蟲子似的蜷曲,並且還能聽到自己像隻遍體鱗傷的野獸那樣從黑暗中走來,又遁失於黑暗的艱難的行走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