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賦
“黯然銷魂者,唯別也。”這句話出自那位叫江淹的才子才盡之前最負盛名的一篇文章。
給我留下深深印象的,是這篇文章對別離種種狀態惟妙惟肖的描寫。很多書中或影視上越來越多地出現了由種種話語構成的離別,對此,我總是抱著寬容的態度去看——我常想,在真實的境況中,人們怎麼能說出這些話呢?
那麼,在那種境況中最有可能說出的話是什麼呢?那必將永遠失去的真實境況又會是怎樣的呢?
對於別離的最初認識,來自那些自幼熏陶我的古詩文。如“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如“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此去何時見也”;“離別之人或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或“襟袖上,空惹啼痕”;或“淒惻,恨堆積……古渡口,驛路邊,離者漸漸遠去”。也許那個背景極有可能在灰調子的車簾或烏篷船頭做一回首,然而這一動作又能代表什麼呢?
多少年來,人類就這樣延續著離別。時間、空間的阻隔,有時是數十年、千萬裏。聊以慰藉的是,他們還依然彼此牽掛。若一回首就是永別,一抔黃土就能徹底割斷一切,生者終將成為更加孤獨與深邃的人,那麼他們還能拿什麼來撫慰斷裂的心靈?
還有一種遠遠的分離,盡管朝夕相見,然而咫尺已是天涯——為什麼要重提天涯? 難道分離再一次將他們逼上刀尖與懸崖?他們是誰,他們生活在何處,他們是否深深眷戀,我們不知道,我們不知道的還有是什麼原因使他們永遠如此分離。樹葉的陰影下,他們的身姿清晰可辨,可我們還是無法想象他們經曆過或正在經曆的一切。
離別,留給我更多的是一種沒有言語的背影。如同努力記取朱自清那些透明、清澈、樸實的文字一樣,我努力記取並回憶著關於背影的一切。
然而,歲月紛遝而來,我知道這種回憶必將隨著背影逝去,我們的生命因此將會變成世界上最不為人知的事物。
顯然,一個人經曆的一切即使再刻骨銘心,都已不可能再返回原本真實的麵容。那麼,那立在巷口注視著背影遠去的人與現在的我有什麼關係?那手挽黑紗肝膽欲裂的人與現在的我又存在著何種關聯?
若說離別真正可以用語言來表達,那麼,再沒有比魯迅在臨終之時留給兒子海嬰的遺囑再讓我觸動的了。
“忘掉我,顧自己生活。” 魯迅這樣寫道。這該是怎樣讓人心碎的語言!愛到極致,連愛本身都怕成為所愛之人的負擔!我們和一個個親人相知相愛、相依為命的結果,就是無可奈何地注視他們離去,並且還要逼著自己去遺忘他們。這對於那些深愛我們的人來說,對於我們自己來說,這何嚐不是殘忍與悲哀的事呢?
然而,這樣的殘忍與悲哀,為什麼我們卻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呢?
曾有過很多同樣的夢。在夢裏,一切都回到原初,與所有生動而沉醉的日子重新相遇。然而誰又能給予我們?即使如此,誰又能阻擋將會走向極致與終點的一切?
有一首叫《深淵》的詩這樣寫道:“愛你的人在哪/愛你的人想你在哪/愛你的人與你是一張紙的兩個麵/誰也找不著誰”。是的,等待我們的除了背影、淚水、隱忍,沒有任何別的。或明或暗的燭光和爐火,最終溶入一大片遼闊的雪野之中,而寂寂的雪仍不停地自半空飄落著,這樣的日子還將會持續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