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旅行
二十多年前,在灰褐色平原的一個小站上,一個長著一雙大眼睛十歲左右的圓臉女孩,看見一條伸向遠方的鐵軌,一所與鄉村屋舍不同的車站票房,一堵不高的圍牆及落下些許槐樹葉的站台。
這時候,風送來了原野上梨樹果實的氣息。她拚命地吸了一口氣,把目光投向原野,原野的顏色偏黃——那是泥土的顏色又是果實的顏色。
她有些透不過氣來,是因為這些顏色和氣味嗎?她同樣不知道。她現在離開這裏,以後回來就是有數的了。這是老祖母站在村口橋頭上顫巍巍流著淚說的話。後來,一頭驢拉著車,把她和父母弟妹以及一大堆行李送到小站,來送的還有三個姑姑。
不久,她被幾雙大手托著從車窗裏塞進列車,她被塞進去時碰潑了一隻放在茶幾上的水杯。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做些什麼。二姑臨來時給她做了件綠色燈芯絨春秋衫,她沒顧上擦掉新衣服上碰到的水,就伸手去接姑姑們從窗外遞過的行李和同樣被塞進來的弟妹。她知道父母還在車門邊往上擠,從車門再到她身邊還有一段距離,暫時她還指望不到大人。
她想向車窗邊的親人告別。她長著和她們相同的臉龐,流著和她們相同的血液,她對於她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連她們睡覺的姿勢出是。她站在車廂的夾道裏,微微彎著身子,才能看見她喜歡看見的麵龐。現在,她用一隻手緊攥住車廂裏的椅背。姑姑們在窗外大聲叮囑著。她一直沒機會說出再見這樣的字眼。突然,她覺得列車很強烈地震動了一下,她大聲喊:“再見!”她看見那些熟悉的臉和身影漸漸後退,然後不見了。
接下來,能讓她回憶的事是這樣的:當她確認已看不見姑姑們的時候,她聽到一個男人重濁的聲音:“有什麼好再見的!”她收回目光,看見了那個男人。他不帶表情臨窗而坐,聲音就是從那被胡子遮蓋的嘴巴裏發出的。她沒看清他的嘴巴,隻感到在他應該長嘴的地方卻是黑糊糊亂七八糟的一團。她隻看了他一眼就移開了目光,但她永遠記住了那句話和那張陌生男人的臉。
當父親擠過來,保護性地站在她和弟妹後麵時,她依然緊閉著嘴巴。父母親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碰潑別人水杯的經曆和那個男人的話了。她當時沒說,以後也不可能再說了。從那時起,她就清楚地認識到:人一旦失去傾訴的機會,就連傾訴的心情也會失去的。她的目光盯在縮回的那隻曾揮動的手上,並把它與放在椅背的另一隻手並列在一起。
更小的時候,她常跟母親坐車或船到遠方父親那裏去,隻是太小難有什麼印象。這是她保留的旅行記憶的開始。後來,那張不帶表情陌生男人的臉還出現在她夢中。夢醒後,她長時間琢磨那張臉和臉上黑糊糊的一團,敵意、冷漠、輕視?好像什麼都不是又什麼都包含著,很複雜,遠非她當時的能力所能破譯的。她總是想自己碰潑的那隻杯子一定是那個男人的,那張臉就可以理解了。果然如祖母所說,她離開那裏之後就很少回去。可她關於那塊土地的最後記憶,竟然是不可思議地和一個莫名其妙的陌生男人連在一起。與此同時,連在一起的還有那一小團不能失去的海綿。
臨到下車,父母親囑咐她帶上力所能及的行李時,她才感到她的手一直都在漫不經心地揉捏著一團從椅背上撕扯下來的海綿。這時,她才發現那個男人坐的椅背上的皮子已經被人揭去,露出那如同潑了茶水一樣發黃的海綿。海綿也已支離破碎,坑坑窪窪像狗啃過一般,表麵上殘留著人手指的痕跡。她不知道是怎樣把手摳進去,並撕扯下一小團海綿的。
她竟揉捏了整整一個漫長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