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雪28(1 / 2)

阿爾的太陽

在我的印象中,那位一直睜著憂鬱而懷疑的眼睛望著世界的梵高,他一生都在不倦地畫著土豆般的人們、象征他苦難生命的向日葵以及在像要燃燒起來的麥田上成群亂舞的烏鴉。這似乎成了他繪畫的全部。

然而,當看到他在阿爾畫的諸如《收獲的風景》、《阿爾的吊橋》等一係列清新優美的風景畫時,我注意到在阿爾的上空那一輪無比燦爛的太陽。

在輝煌明朗的太陽光下,田野平坦得一望無際。我能想象在阿爾的太陽下,梵高在曠野中疾走,夾雜著陽光和田野氣息的風吹遍了他的全身。

對梵高來說,那肯定是十分難得的時刻,鄉村中和煦而踏實的風會把他身體中長期積聚與糾纏著的永久孤獨和痛苦立刻吹得煙消雲散。盡管他的一生都處在寂寞、絕望中,甚至當他像一段幹癟冷漠的枯木在麥田裏朝自己打了一槍時,也不過是像一根枯枝折斷那樣,可是他也有巨大的幸福和喜悅,那是常人無法理解的。

比如,當他立在阿爾的太陽下,在那一塊有著和故鄉荷蘭一樣隨處可見吊橋、幹草垛、路上行駛的馬車和愉快勞作場麵的土地上時,那一刻,他是懷著平和充實的心情創作一係列自然樸素的鄉村風景畫的。在他看來,遼闊田野上的秋天總是來得格外飽滿和富有詩意,在吊橋上眺望藍天下的河流堤岸,他的心靈怎能不異樣慰貼而沉靜呢?

我想起維特根斯坦在西海岸麵對大海的小房子裏,曾兩次謝絕柏林的邀請而寫下的《我們為什麼待在鄉村》。他們之所以如此眷戀鄉村恐怕不僅僅是渴望鄉間那些安詳平靜的日子,而是在那樣的日子裏他們能對人類、世界有一種透徹清晰的理解——由此可見,不受幹擾、自由自足的獨處時光,對創造力的生命是何等重要!

如果說在沉鬱寒冷的途中一個人走到底,可能會建立起真正的語境,那麼一個人在鄉間待到底,就會在蒼涼中多了些許關切和憐憫的情懷,這種情懷顯然會賦予人從沉寂的鄉間大地上升起飛翔的可能。

我可以想象,在維特根斯坦的視野中,每次從蔚藍的海麵上出發的風盡管不是同一陣風,但它們不停地劃著相似的弧線。鳥們用兩道閃光刀般的翅膀劃開大海表麵上水蒙蒙的迷霧,劃開時空的阻隔飛向更遼闊的天空。飛翔是自由無羈的,也是無窮無盡的。這一刻,人自然會感到自己也是飛鳥的一部分。自由從不單為某一種生靈所擁有,它是你的、我的,更屬於整個持續下去的世間萬物。

如果說,我曾一度走近過鄉村,那應該是從隴海線穿過的那片大地開始的。我無法忘記在秋天的隴海鐵路邊看到的一幅圖畫,它使我得以有機會接近那有著大樹支撐散發著曆史氣息的原野。多少年之後,當原野成為遺夢,子夜時分,總會有原野平靜而撼人的氣息穿越地氣而來,讓我懷念那有風的鄉村的日子,那敞開的空曠的平原。

數年前的秋天某日,我回到隴海鐵路邊的平原上。那是一個晴天,舒展的風中,成熟的秋天以大地為背景,一波波柔軟地起伏著,顯露出它最細膩最美麗的部分,夏季裏蔥鬱的綠色在秋天飽和的光芒下日趨金黃,金黃的果實開始被漸漸剝開,露出潔白的果肉,使儲藏在大地上的香味散發出來。

我看見一位來收割金黃麥子的女人。當那把鐮刀伸進麥浪在陽光下一閃之後,她直起身入神地凝視著前方。她的身後是一壟壟倒伏的小麥,她麵對的方向有成群的飛鳥、柔軟起伏的麥浪以及麥田盡頭的村莊。似乎在自己熟悉的風景中,她有了新的發現。我不知道,那是因為鳥改變了它們往常飛翔的姿態,還是金黃的麥浪傳來了秋天特有的聲響?顯然,她眼睛看到的,耳朵聽到的,與往常所見所聞有所不同。我感到,她剝開的是另一層秋天的果核,那是什麼樣的顏色,什麼樣的喜悅,我無法知道。我不能用一個離開這片土地將近二十年的人的想象力,強加給她一個秋天的感受。我隻知道,她的秋天,是立在田野深處的秋天,一個在土地上勞作的女人的那份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