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不是。因此我常常想到在陽光下猛然閃過的鐮刀亮光──那道明亮的疼痛將我深深擊中。對我來說,漢語中秋天的鄉村更加珍貴,如同阿爾的太陽對於梵高,如同西海岸的風和每次衝擊海岸的波浪對於維特根斯坦。與冬天抗衡
這是初冬的清晨,平原在霧氣中漸漸呈現出它沉灰色的調子。剛冒出些頭的麥苗那一點青也被溶了進去。遠方是更灰的一個個零散的村莊。偶爾田野盡頭會有一兩棵同樣灰色調卻分不清樹種的樹,因為落光葉子的樹是沒有什麼區別的。田野中少有人走動,隻有風是這土地的主人,漫無邊際地從天邊湧來,又漫無邊際地向天邊吹去。這樣的風在大地上鋪展開來,幾乎席卷了一切,包括我這個唯一在曠野中小站下車的人。
下了火車,一踏上這塊土地,過慣冬日常常無雪的南方生活的我,立刻感受到了回旋在這片土地上寒冷的風。此時,我拎著行囊,著一件帶帽子的墨色皮風衣。臉被緊緊包在一條黑色加長圍巾裏,隻露兩隻眼睛,甚至這兩隻眼睛也穿著一層衣服——我的眼鏡。可是我還是感受到了原野上的風。我不禁哆嗦一下,用力裹緊圍巾。為抗禦寒風,我有了一種想挪動雙腳的欲望。這時,我卻發現風中的村莊、田野裏的麥苗都是靜止著,並且是異常沉寂地靜止著,連樹木也像靜止不動的。它們是不是天生就有一種以靜止的方式抗衡寒風的本領?一瞬間,我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如同有根的樹木和麥苗一樣,平原上的村莊在泥土下麵似乎也長滿了根,根脈在灰灰的大地深處交錯、纏繞、突長,努力使地麵上自己的那一部分更加粗壯強大。此刻,我立在隻有一個站牌的空蕩蕩的小站,立在沉寂的田野的一側,我的腳下似乎也慢慢生出了根,並且我的身體也逐漸充盈有力,我竟然也成了在風中抗衡著風的靜止事物的一部分!是因為我在這裏度過了童年,從而一直對北方平原有一種特別的感情,還是我真真切切以肉體的方式感受到大地的力量,此刻的大地更接近大地的本質?
這時,我看見有人隱約從田野盡頭而來,逐漸走近,視野中出現的是一輛木板車。掌把的當然是男人,在車邊背著繩子幫著使勁拽的,是一個埋著頭裹著綠頭巾的女人,那女人穿一件老藍罩衫,罩衫窄小得露出袖口和襖領,能看出裏麵貼身的小襖是紅色的,隻是已陳舊褪色,也許那紅襖是她多年前出嫁時穿的吧!在我的印象中,這塊土地上的女人一生隻有一次為自己精心裝扮的時光。時光在抖動,抖動的時光中同時還抖動著一塊在灰蒙蒙大地的底色上顯得搶眼的綠頭巾——這風中唯一跳躍的顏色!我猛然驚覺之後,這一切便成了以後我關於這片土地記憶中常見的斑點,尤其是我看到野獸派畫家馬蒂斯的《舞蹈》那幅畫中紅綠藍最原始的組合,更是令我多次想起故鄉冬日的這個場景。
我常常會把自己當成那個頂綠頭巾的女人,如果我不離開這塊土地,我和她有什麼區別?那方綠頭巾會不會同樣也飄在我的肩頭,成為我真實生活的一部分?我看見那輛車在我麵前的岔路上轉個彎就過去了。我和他們是毫不相幹的人,各自過著各自的生活,至多隻能在這樣的冬天偶爾互相看上一眼。我也隻能憑著想象,推測在肅殺寒冷的風中拉車出來的這一對夫妻,是在為生活奔波。我突然想到在同樣的冬天,外祖父被入冬的第一陣寒風吹倒,我千裏迢迢地趕回就是替母親奔喪。而此刻的母親正在外地,在一家大城市醫院的病床邊,守護著接受最後治療的父親。治療最終被證明是無效的,然而生命本身依然堅韌地延續著,最關鍵的是對生命延續的執著渴盼讓所有的人都堅守著……
哦,原野上落光了葉子的樹!在與外祖父的墳塋漸行漸遠的路途中,寒風一點點地把我,一個孤獨地在小站上車的人,吹進正在變白的真正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