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土
真正的沙土在原野上。
那些土近似褐色的蒼黃,並且疏鬆得令人難以想象。即使把它緊緊攥在手中,它還是能慢慢地從指間縫中滲漏下去。孩子一出世,就被包在土裏。到了一定時候,打開褓被,再把孩子尿濕的土扔掉,換上新的。生命就是以這種方式最初感知了泥土。
這種方式是誰發明的?無法考證。可不管怎樣,發明這種方法的祖先一定是一個心性很高、懂得泥土的人,才會把真實的泥土使用得如此生動凝重!
沙土嗬護過我生命的起初,也相伴過我的成長。我最喜歡和夥伴們赤著腳踩著沙土玩。隻要把腳使勁往土裏一伸,沙土便從腳丫縫中鼓出來。再把腳輕輕抬起,一個完整的小腳丫就留在沙土中了。
隻要風一吹,沙土定然被揚起,在空中飄忽不定,隨風彌散。路邊的葉子和田野深處的葉子相比,更加讓人分不出顏色來,日複一日,腳步和車輛騰起的灰塵已厚厚地覆蓋了它們。顯然,這樣的沙土是疏離與鬆散的,甚至讓人感到不能生長根,似乎一陣暴風雨就有可能把這些沙土衝散、衝走,把生長在這沙土上的植物們連根拔起。
倘若真是這樣,那被衝走的沙土和植物們都到哪裏去了?
我曾在一個還有些高度的土崗上確鑿地看到了暴風雨衝刷出的溝痕。我能想象每一次暴風雨都把更高一些的沙土帶到低處來,從而使低處漸漸凸起,甚至高於周圍平坦的地麵。在土崗的斜坡上,有一兩株被衝得歪歪斜斜的看上去有些像芝麻的植物,它們竟然還在開著白亮亮的花!
這樣的沙土依然能生長根,依然能生長那種在寒冷蒼涼的原野上獨立支撐的大樹。是根堅持著把筋筋蔓蔓伸進沙土的內部,還是表麵的沙土和沉澱在深處的沙土有所不同?
我沉靜冰冷地凝視著土崗上被雨水衝刷得辨不清主幹和葉莖的植物。遙遠的曾經消失了很久的過去,潮水般湧進我心裏。很久很久了,我和沙土沒有離得這樣近了。這一道被雨水衝出的溝曾經多麼熟悉啊!我曾把腳放進剛剛適合的溝中,興趣十足地走下來,似乎自己也曾被暴雨洗過一樣。然而,被暴雨洗過的植物依然有著根,這裏的沙土依然是它們的。而我,是否也能找到一塊可以紮根的沙土?漂泊,似乎在很多時候已深入我的骨髓。
我隻能貼近在某一瞬間與沙土產生的似曾相識的感受。比如看梵高的畫時我所擁有的震撼與驚詫,《食土豆的人》讓我愕然。灰暗中冒著熱氣的畫麵,笨拙的陰影把食土豆的人的命運推到一個粗糙地步。我能想象那些土豆般的人如何用在吃土豆的手在泥中耕種的。那畫麵的色調多麼近似於泥土啊!
梵高對農民敬愛和宗教般的情感,使他對農民的生活有著深刻的洞察和銳利的表達,在《一雙鞋》中,他僅僅隻畫了一雙鞋。我吃驚於這雙鞋上竟然沒有粘上任何一片泥土。但從磨損的鞋口上,我還是感受到它飽經風霜的沉重與艱難。在某些時候,也許泥土正以看不見的方式出現著。
我看見了和那雙鞋子有關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