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雪30(1 / 1)

故鄉的雪

窗外,雪粒落在地麵、屋頂、樹枝上的聲音一夜未絕。在夢裏我暗自祈禱,但願這場雪下得更大些,更像故鄉的雪。而我這樣祈禱時,我明白故鄉的雪已離我越來越遠了。

南方的雪一直給我一種從容平淡的感覺,它落地就化,好像經不住觸摸似的,稱之為“羞雪”我想並不為過。剛到南方的第一個冬天,推開窗,看山腳下一株株草暗黃色的莖稈上覆了一層白色的絨毛。從那種形狀中,我感受到了北方平原上秋霜的氣息。可父親說那就是雪。也許故鄉的雪和冬天在記憶中太深刻,因此我覺得,江南丘陵上的雪並不是雪,隻能稱得上霜,或一種介於霜和雪之間的東西。

北方的雪是鋪天蓋地、突如其來的。冬夜,四野寂靜無聲。這時,雪就在故鄉的平原上出現了。輕柔的雪一片片無聲飄落,漸漸地,如棉的飛雪模糊了,混沌成漫天白霧。沙沙的落雪聲響了起來,濕潤的雪顯得飽滿厚重了。窗外樹枝經不住雪壓開始發出了輕微的斷裂聲。雪團在風中從樹枝上抖落下來,簌簌地響。大地完全被遮蓋住了,雪依然漫天飛舞,讓人簡直無法想象這樣的雪將會持續多久,似乎它一進入我們的生活,就是要將我們徹底融化和覆蓋,讓我們成為其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是一個多年前的冬夜,門被急速地敲著。有戶人家女人早產來請母親。在這樣的雪中出診似乎很悲壯慷慨。那天,奶奶帶妹妹去姑姑家沒回來。我不敢一個人在冬夜的黑暗中待,便胡亂踏上木底蘆鞋踩在母親腳印的雪窩裏跟了去。以前曾問母親自己是從哪裏來的,母親指著窗台插著正發芽的柳枝的玻璃瓶說,和柳一樣,從瓶裏來的。我甚至做夢夢見自己在清水瓶裏柳芽般四肢隨意伸展很快樂的樣子。

就在那個夜晚,我知道了孩子是從哪來的。孕婦哭天號地,死去一般,血源源不斷地湧現出來。一屋子人亂作一團,折騰到半夜,直到聽到一聲“哇”的哭聲。當極度疲憊的我依著牆角打盹後醒來,雪光亮亮地從窗縫中映了進來,窗欞外,雪從屋頂的一株株草秸的尖上凝成硬硬的冰淩,透明而隱蔽地從屋簷上垂下來。門一開,便是滿目雪光潔白耀眼,伸手便能摸到長長的冰淩了。這該是怎樣的冬天,昨夜到底發生了什麼驚心動魄的事?在那一瞬間,我突然理解了雪與遙遙而來的生命之間某種隱秘的聯係。

多年來,我一直期盼著南方的土地會有一場雪僅僅屬於我一個人。因此,清晨起來便是去看昨夜的雪下得如何。在我一動不動凝神屏息注視的瞬間,我似乎再次聽到北方落雪的聲音。這時為雪吸引早早起床的兒子在陽台上叫:“媽媽,我們一起去堆雪人吧!”這是兒子盼望多日的。然而這樣的雪是無法堆起雪人了。即使我的頭發在雪中飛揚成白色,我已經找不回那吸足了夜風茫茫平原上北方蒼涼的雪了。多少年時光不複返,我和北方雪的距離也就是和童年時光的距離。

當我不知如何向兒子講述多年前那能夠堆起很大很高的雪人的雪時,我發現故鄉的挾帶著風沙的雪已凝固在我心裏,並且那雪層已經堆砌得很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