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麥穗的人
他們都回去了,母親和妹妹,弟弟,隻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我這個姓夏的孩子必須在這個叫華樓的村子度過一個長長的麥季。在這個長長的麥季裏,我是一個拾麥穗的人。
從小到大,我總是在自己的村子裏拾麥子,我的村子叫夏橋,我也姓夏。姓夏的孩子在叫夏橋的村子裏拾麥子和在叫華樓的村子裏拾麥子肯定是不同的。但他們還是把我送來了。
母親的娘家華樓似乎要比我的出生地夏橋要富裕一些。這裏的地多,土質又好,自然莊稼收得要多些。和母親一樣從華樓嫁到夏橋來的還有一個叫蘭芝的,去年夏天,她的女兒花在華樓的姥娘家過了一個麥季,據說拾的麥子要比夏橋多得多了。花家將那口袋麥子留到過年,一家人敞開肚皮過了一個好年。
花的娘四處吹噓,似乎她的娘家遍地都是饅頭般的麥垛,人一不留神,就會掉進一大缸的白麵裏。村裏的麥子剛有些黃時,就有人不停地對祖母和母親說,該讓妮子去華樓了吧。你看人家花,拾那麼多麥子,還是人家舅舅打好了白麵送來的呢!
母親說,哪有那麼好拾的麥,還能指望一個妮子吃白麵咋的。話雖這樣說,她還是沒有抗住花娘的勸說。那些日子,天一擦黑,花的娘就來我家說,你家妮子也有七個年頭了,花能做的事妮子為什麼不能做呢?今年夏天無論如何也得叫她和花一起到華樓拾麥去。
我母親懷疑她是不好意思再叫花去華樓拾麥,因為母親娘家在華樓口碑很好,故此叫上我和她做伴。見母親有些猶豫,祖母說,不如叫我去華樓玩玩吧,不一定要拾麥的。母親問我願不願意去舅舅家,我當然同意。實際上,即使不去華樓,麥收時我也要去麥田裏拾麥的,在哪都是拾麥,倒不如去華樓了。七八歲的孩子大多是喜歡新鮮的,穿新衣新襪走親戚,讓日複一日的生活換換花樣,是一件有趣的事,何況華樓對我來說還十分神秘。
這種神秘來源於我的母親,母親有個最大的特點就是愛做夢,每做夢必是回到華樓的土地上,每從華樓的土地上醒來,必然要向我講夢。母親荒誕離奇五花八門的夢以及它們所根植的那片陌生的土地深深地吸引了我。
母親過了一會說,芒種前再送她去吧。於是芒種對我變得重要起來,我整天盼芒種,也許就是從那時起多少年來,對於這個節氣,我一直保持著和它同樣的熱度。
他們都要回去了。穿過兩大塊麥地,我和舅舅把母親、妹妹、弟弟送到華樓村東的殷橋上。這時,身後的華樓、對麵的殷莊以及更遠的村莊已有炊煙升起了,太陽收起了白日的強光,在炊煙裏平白多了些煙火味,似乎也能讓人親近了。
母親站在橋上,望望橋下的麥地對舅舅說,好像要開鐮了。舅舅說,就這兩天吧。夕陽下的母親和舅舅比平日裏顯得更黑些,不知為何我一直覺得華樓的人要比夏橋的人黑得多,我疑心是華樓地多,常下地接受了過多陽光的緣故。母親望望田野回過頭囑咐我,聽舅話,多拾些麥。東張西望的我這才意識到,眼前這黃得誘人已經灌漿成熟的麥子原來是和我有些關係的。
看著母親、妹妹、弟弟的身影漸漸遠去,變小,最後消失在一座村莊的背後,我突然感到了孤單與寂寞。這種情緒使我有些悲傷地打量起眼前的一大塊麥地來。
麥地裏一壟壟的麥子排列得很整齊而緊密,大多的麥子已經低下頭,偶有一些正仰著頭拚命地往上掙。看起來這一束麥穗和那一束麥穗沒有什麼不同,不知道它們中的哪一束麥穗將落在麥茬田裏,被我拾到,然後帶到另一個地方。
我和舅舅慢慢從田埂上走回家時,田野裏已有些暮色了。舅舅不時停住腳,捋一把麥穗,用雙手反複搓搓,塞進嘴裏嚼起來。不一會,他的嘴角便泛出白色的汁液來。他似乎十分滿足的表情,開始讓我對麥子的感情變得有些複雜起來。
也許就是在我跟著背著手的舅舅在麥田邊晃悠的時候,我開始認識到自己就是一個拾麥穗的人的。
村東頭的那塊地開鐮了,我和花背著簍出現在麥田裏時,已有許多華樓村的孩子了。有很多熟悉和不熟悉的大人招呼我們,妮,拾麥啊,你娘走了,啥時再來?我一一作答。相比來說,花要比我會說多了,和村裏的人不停地打著招呼,一會一聲舅,一會一聲妗子叫個不停。我隻是心懷著興奮默默地望著四周。
麥地裏全是人,似乎一村的男女老少都湧到這裏來了。大人們一人把一壟,不住地往前趕,麥子便倒伏一片。有人接在後麵將倒伏的麥子紮成捆,再有人把麥子一捆捆碼在馬車上,再把馬車趕到場裏。一會的功夫,地裏便剩下了麥茬可以隨便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