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花的能說會道,不免讓我有些自卑的話,拾起麥穗來,我便更加自卑了。花不僅比我、而且也比華樓村裏的孩子們更加手疾眼快,她能飛快地看到大人遺忘的麥穗,並以最快的速度拾到它。
麥地裏每一壟都有剩下的麥子,它們三三兩兩的,似乎是大人故意留下的。我發現華樓和夏橋在這一點上都是相同的。現在想來倒也是,如果大人不在麥茬地裏多留些麥穗,孩子們能幹些什麼呢?孩子們隻有多拾幾根麥穗,多彎幾次腰,才能知道泥土,才能知道什麼樣的泥土能長出好莊稼。
一次次讓孩子對土地俯下身去獲取食物,似乎就是想讓孩子從小時候就認識到土地的重要,食物的重要。村莊的父老鄉親對於孩子的教育是無比淳樸的,這種教育還包括很多種。比如花和華樓村裏的孩子為一束麥穗發生爭執時,那孩子的父母卻是為花說話,他們訓斥自己的孩子,人家是客,瞎嚷嚷啥!這種態度實在讓我吃驚。花的母親是獨女,在華樓隻有年紀很大不大下地的外爺和姥娘,而華樓村孩子的父母大多在這大田裏,萬一爭執起來,花難道不挨打?我竟然還傻乎乎地認為花會吃虧呢!
見我麥穗拾得不多,很多人甚至還摸著我的頭,囑咐我多拾些回家,給夏橋人看看華樓的麥子多不!後來我想這也是華樓人表達愛的特殊方式。實際上,1974年的華樓並不富裕,也不可能天天吃上白麵,可對於華樓人來說,似乎嫁出去的閨女並不是“潑出去的水”,讓嫁出去的閨女日子好過些,娘家人的心裏也就好過些。什麼是淳樸,我想這也許就是淳樸吧。
開始幾天,我拾的麥穗很少,花當然要比我多得多。和她在一起,我總有的那種不知從何處來的自卑情緒不免讓我有些傷心和失落。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我開始調動起全身每一寸皮膚每一根神經,培養它們對麥穗的熱情。這種方式後來被認為是有效果的,雖然效果不是很明顯,以至於沒有改變的那一部分情緒依然或多或少地影響了我後來的生活,但是它已經不可能過多地妨礙我了。
也許是這種不知不覺的調整,使我漸漸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拾麥穗者,我的簍子開始慢慢地重了起來。多少年之後,我依然無法忘記那一大片一大片燃燒的晚霞、一直綿亙到天際的田野以及散發著濃鬱麥香的風。當我想到這一切時,便覺得一陣微微戰栗,似乎我已永遠地失去了它們,當然我的確再也見不到那些日子了,可正是由於這種情緒,才使我在遠離晚霞、田野和風之後,能在內心的視線中看到故鄉隱藏的異乎尋常的深沉和神聖;當然我也不可能再見到那個拾麥穗的女孩了,但和所有的人相比,我卻是唯一永遠不會離她而去的人,而且,我還將盡一切力量伴她一道度過後來越來越多的炎熱夏季,哪怕會被曬得更黑。
拾麥穗的日子還有一個決不能忘懷的細節,它曾被我無數次地回憶著。有一次,本家的一個舅舅趕著一輛裝滿麥子的馬車從我身邊過去時,竟然有一捆麥子從車上掉下來。趕車的舅舅一定意識到了,他回過頭,看到轉彎處有我一個人,便點點頭笑笑趕著車走了。我張張嘴想把他喊回來時,突然意識到他是故意,對,是故意遺落下這一捆麥子的。
意識到這一點,我不禁激動起來,我不自覺再向四處看看,然後向那捆麥子奔去。我連拉帶拽地將那捆麥子拖回舅舅家的院子裏以後,不顧麥芒的刺人就氣喘籲籲趴在了那捆麥子上。成熟的麥子散發的沁人心脾的熱氣、芳香和氣息浸過我的全身,使我直想哭。過了半晌,經曆的一切依然讓我吃驚,我還在不停地問自己,這捆麥子是我的嗎?它是我馱回來的嗎?長這麼大,我還從來沒有擁有過這麼一大捆的麥子,它是我的,它竟然是我的!我多麼感激那個特意送一捆麥子的人啊!
舅舅把我拾回的麥子專門放在一處,麥季結束後又打成麵粉給我帶回夏橋。沒想到我拾的麥子後來和花相比竟然也少不了多少。祖母用那袋麵蒸了一大鍋饅頭,可起鍋時,我卻小心翼翼地把籠布上沾著的饅頭皮揭下來吃了。
母親眼裏轉著淚花說,這是誰掙的,誰心疼。所有的人都誇我長大了,懂事了。那個夏天,我曬得很黑,不管是夏橋還是華樓的人都說,我有些像華樓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