簾卷西風25(2 / 2)

橫財縮著脖子,蹭到炕上。他討好地摸摸大慶的頭,他的手上全是血口。大慶說娘去趕集了。橫財說知道,我給你捉了螞蚱。他把螞蚱放到炕沿,輕輕彈一下螞蚱的屁股。螞蚱受到驚嚇,拚命往前蹦。可是它的兩條後腿早被橫財掐斷,所以它隻能悲壯地做一下蹦跳的姿勢。大慶看看螞蚱,沒去動它。他說娘趕集回來,會給我梢一根冰棍呢。橫財說這我也知道。大慶問你怎麼什麼都知道?橫財說我還知道你家鍋裏肯定有菜團子。

大慶嚇了一眺。他說那是娘留給爹的,爹去修水庫,晌午回。橫財說我不吃,我去聞聞。大慶說聞也不行,會把香味聞跑的。橫財說你看這螞蚱多好。大慶說你給我螞蚱也沒用,我不會讓你聞3橫財說那我看一眼行嗎?大慶說,不行。橫財嘿嘿笑,認懷裏掏出一隻木頭手槍,慷慨地遞給大慶。他說你不是早想要嗎?專門給你刻的。大慶說你要看菜團才給我手槍的話,我就不要;你不看菜團也給我手槍的話,我就要。橫財說拿著吧。我不看了。

大慶緊攥手槍,愛不釋手。他把手槍瞄準橫財的腦袋,嘴裏發出一連串嘭嘭的聲音。橫財再摸摸大慶的頭,可憐巴巴地說,我都兩天沒吃飯了。

大慶說你十天沒吃飯也不關我的事。娘讓我看家,我就得看好。

橫財倚著坑沿一團亂蓬蓬的舊棉絮,無精打采地看玩得起勁的大慶。他看了一會兒,自覺無趣,就慢慢下了炕,說,我走了大慶。大慶說走吧。想了想,又說,就讓你看看吧。隻準看一眼。

橫財掀開鍋蓋,人就哭了。他盯著兩個乒乓球大小的黑色菜團,渾身開始了顫抖。大慶在炕上喊,你聞完了嗎?橫財不出聲,慢慢抓起一個菜團,慢慢湊近鼻子。大慶說你快點聞,聞完快點蓋上鍋蓋。橫財說,好。卻突然張開嘴,一個菜團就不見了。

大慶是撲過來的。他撲過來抓橫財的手,撓橫財的臉,用木槍瘋狂地擊打橫財的下巴。他說吐出來吐出來快吐出來。橫財當然不會吐出來,他又抓起另一個菜團往嘴裏塞。他的牙齒相撞,發出很響的喀喀聲。鼻涕眼淚糊滿橫‘財一臉,他把它們全部抹進嘴裏。

大慶在橫財身上打著無奈的秋千。他的鼻涕眼淚流得比橫財還多。他說娘回來要打我的!他說你說過隻看一眼的,怎麼說話不算數?他說你吃了爹的菜團,爹回來會殺掉你的。大慶說娘啊快回來啊橫財叔把爹的菜團子都吃了啊!

橫財一直站著不動。後來他衝大慶笑,笑紋裏亮晶晶一片。他說開始我隻想看看……後來我隻想聞聞……再後來我就忍不住了……你不用怕,這事不關你……我和你一起等你娘,等你爹……我會好好跟他們說……大慶你別再哭了……大慶,別用槍戳我的臉……

可是他還是逃走了。他跟大慶說要去茅坑,偷偷溜掉了。他走得很快,低著頭,抹著臉上的血,表情尷尬並且痛苦。

娘沒有帶回傳說中的冰棍。娘說路太遠,帶回來也會全部化掉。娘說完話就去掀鍋蓋。娘掀開鍋蓋的一刹那驚恐地叫了一聲,那聲音深深烙進大慶的記憶。後來她操起一根棍子,把大慶往死裏打。大慶說是橫財叔吃了!娘一邊打他一邊說,不是讓你看好嗎?大慶說我擋不住他,他吃起菜團像一條瘋狗!娘說那我就打死你這個沒用的!大慶說他吃就吃了他是我親叔啊!娘又一棍掄過去,大叫,他是你親爹也不行!棍子打斷了,清脆的斷裂聲把娘嚇了一眺。娘抱起大慶,號啕大哭。

大慶從此落下病根。看到螞蚱,就渾身發抖。

多年後大慶進城,在一個工廠幹鉗工,每到周末,橫財都要請他吃飯。那時橫財已是一家五金商場的經理,他開著轎車,接上大慶,直奔酒店,好酒好菜點一桌子。他不吃,坐在一旁眯著眼抽煙。

他說那兩個菜團子真香啊!那樣的年頭,村裏隻有你和你娘,是兩個好人。

大慶回老家,把他的話告訴娘。娘癟著嘴說,那是我不在家,那是你不懂事。好人?如果我正好在家,如果你懂些事,咱們還是好人?

大慶想,也對。他是個好人,隻因為那時,他還是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