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要用清水淘洗三遍,晾一宿正好。第二天是個好天,母親端著米,喚著我們去碾道磨麵。碾子是青石做的,安寧地等待著。我們在碾道裏撒歡,抱著碾棍推啊推,拉啊拉。金黃的大黃米變成了麵粉,母親用細篩子收起碾盤上的糧食,邁著有韻律的步伐走到牆根下,那有個敞口的大笸籮,母親認真地在裏麵篩麵。母親的動作很舒展,那是最美的勞動舞蹈。母親不篩麵的時候,拿把笤帚認真掃碾盤上的糧食,這樣,我們就能把糧食壓得勻,壓得碎。有時候,轉迷糊了,孩子們就脫下小褂,蒙住眼睛撒歡地在跑。碾道很窄,卻有著無限的樂趣。
發麵是個力氣活,父親赤膊上陣。水很燙,母親掌握得好。澆水,和麵,母親和父親配合得和諧完美。水沒了,麵好了。父親的額頭汗水涔涔,母親拿手巾給父親擦汗,眼神裏流露著溫情。發麵的大缸就擺在炕頭上,晚上的火炕很熱,麵發得快,有股酸酸的味鑽進鼻子裏,也鑽進夢裏頭,叫你睡得更酣暢更香甜。
麵發好了,豇豆煮熟了,蒸豆包的日子來了。我們這些孩子能做的就是更加聽話。吃完飯趕了羊群上山。父親出來抱柴火了,新劈的劈柴,父親平時舍不得燒,這次抱了一大抱進屋。煙囪冒煙了,煙柱扶搖直上,升騰著。別人家的煙囪裏也冒煙了,幾股煙柱在空中彙合,可我能清晰地分辨出哪股煙是從我們家煙囪裏冒出來的。因為,我能在空氣中聞到樹木的味道。那是後梁的幹巴杏樹,我和父親一起扛回家來的。
用不了兩袋煙的時間,父親會把喜悅帶到院子裏。豆包的芬芳傳得很遠,豆包的金黃醉了太陽。羊群開始拖個尾巴跑,現在它們跑不動了,在山窪裏紮堆休息。我就是羊群的尾巴,羊不跑了,我也不跑了。我就是跑的時候,也把家裏的情況看在心裏了。趁羊群不注意,回家去吃幾個剛出鍋的粘豆包。
大黃米裏是要摻上玉米麵的,大黃米太粘了也不好吃。蒸的時候還好沾滿了簾子,這樣浪費糧食可惜了。摻玉米麵是有比例的,我們家的豆包一般都不太粘,父親總是趁我母親不注意,多加玉米麵。吃飽了,我回到了那群羊的中間。我觀察著對麵山窪裏家的情況,觀察一院的金黃是如何把我們家的日子打扮得多姿多彩的。
長大了,日子過好了。經常出入酒店,有時候也點粘豆包吃,可每次吃著都沒有了跑下山坡吃的那回香甜。有一次,吃著粘豆包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一件舊事。我們村原來有家姓鞠的,爺倆都是光棍。正月裏來秧歌,爺倆老早就準備。秧歌隊要分到各家去吃飯,女的頭上都戴花,爺倆都希望能分到帶花的回家吃飯。我們鄉村家家最好的吃食是把粘豆包用油煎著吃,這是待客的最高禮遇了。爺倆煎好了粘豆包,卻沒有一個戴花的肯到他們家吃飯。倒是便宜了抬鼓的倆光棍。分派的人說:既然誰都不願意去,正好你們四個都是光棍,你們跟老鞠頭去吧。吃完飯一交流,數老鞠頭家吃得好。不久,這爺倆就搬家到黑龍江去了,再也沒有回來。我想,他們絕情地走,肯定跟那些傷心的煎豆包有關。
我小時候很能吃,一頓能吃八個粘豆包,現在不行了,身體長大了,胃卻不知道啥時候變小了。回老家去,想吃一頓老家的粘豆包。父親卻說,今年不打算淘米了,去年蒸了兩鍋粘豆包,直到第二年春天都沒有人吃,都放出味來了。
我好久無語,看來我跟我的父老鄉親們總是不大一樣,我想著鄉村的時候,他們卻在努力跟城市看齊。他們的天空已經變得色彩斑斕,還有更多的欲望和對生活美好的追求。我為他們高興的同時,也這樣想:但願我的天空裏永遠飛舞著幸福的粘豆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