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山有靈。靈在接近天空的海拔,靈在聖潔,靈在雪線,靈在杜鵑,靈在藏人和氐羌人的歌舞,靈在灌木叢的寂寞和原始森林的寧靜,靈在雪溪一樣潺潺流淌的萬古的永恒……岷山有靈,靈在萬物。
我至今都居住在岷山東麓涪江的一個大拐彎處,吃的食物、呼吸的空氣、看的風光都是岷山中的,走在街頭、河邊都能看見穿裹裹裙、拴花腰帶、頭戴氈帽插白羽毛的白馬人。安多藏人是一種氣象,白馬人是另一種氣象。我的出生地就在距離這個大拐彎的下遊十幾裏,涪江的一個小拐彎處,我在那裏生活到十六歲才第一次走出岷山。1984年我從江油平原回來,在龍門山中呆了三年。1987年我向西走了兩百裏到了岷山腹地,一住就是六年。在水晶和闊達,都能看見岷山主峰雪包頂。它在雲開霧散中顯露真容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了靈魂的震顫。其間幾次騎車進入虎牙河,去到岷山深腹雪包頂腳下。1986年我第一次進入奪補河,經過白馬寨,去到雪包頂東北麓的王朗自然保護區。1987年我第二次進入奪補河,去到王壩楚。1988年我第一次去到九寨溝,中間翻過黃土梁。1991年我第二次去到九寨溝。之後,每年都要進入火溪河(奪補河),去到白馬寨和王朗。2001年我走都江堰進入岷江,經汶川翻鷓鴣山,進到馬爾康,再走馬爾康上到紅原、若爾蓋草原,在川甘交界的郎木寺看見白龍江(也是嘉陵江)的第一股水,之後穿過鬆潘草地,走尕尼台下到川主寺,再翻弓杠嶺到九寨溝。2006年我從平武到青川,去到摩天嶺腳下。2007年我第四次去到九寨溝,翻弓杠嶺到古城鬆潘,然後翻雪山梁子回到平武。從鬆潘到平武,橫穿岷山,從岷山西麓到東麓。翻雪山梁子,過黃龍寺,由涪江源頭順江而下,能感覺到岷山的心跳和呼吸。一路雪峰,一路峽穀,一路溪流,一路藏寨,一路杜鵑,涵蓋了岷山的全部。曆史的斑斑點點,民族的紛爭,早已淡遠了。2009年我逆涪江而上,進入涪江源峽穀,去到黃龍寺。灌木叢和高山植被掩蓋不了地質變遷(包括大地震)的遺跡。在十二道拐,我摸到了岷山的脈搏。
一個人屬於哪座山哪座島,哪條河,屬於哪個平原或者高原,是他的命。我的命在岷山。一個人離開他的出生地,走出他血脈的地理,去到再遠的地方,都無法超出地球的地理意義,隻有1969年尼爾·阿姆斯特朗和巴茲·奧爾德林的登月是開創性的,它絕對地擴展了人類(包括靈魂)的地理範疇。沒有人知道我們走哪裏來,到哪裏去。永遠沒有人知道。從這個意義上說,岷山東麓涪江的那個小拐彎處就是我登上地球的著陸點,岷山就是我的月亮。
《靈山劄記》所呈現的是有限的,準確地說,不過是一個人的岷山。它的丈量是一個人的丈量,它的仰望、撫摸、聆聽、激賞、融合都是一個人的。所取的視角也是一個人的視角,熱度也是一個人的熱度。岷山是一個客觀的存在,是一個原生的世界,我們的介入賦予了它人文的意義。我的笨拙的文字算不上是對它的裁取,僅僅是它永恒的光芒、永恒的美的一綹映照。如果因了這映照你進到了岷山,或者沒能進到卻也有了一個岷山的夢影,那便是我的初衷。
2012年2月20日於四川平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