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1 / 3)

過了荷蒼隘,再往裏走,就是莫乎溝。說是溝穀,其實很寬敞,平坦處零零散散地住著一些人家。穀底是條奔騰不息的河,叫吉裏格郎河,水自南流向北,不寬不窄,是條小河流。寬闊平坦處水流緩慢,悄無聲息,就像有人在這兒平鋪了一大塊錦緞,緞麵光滑平整,唯有風吹來,緞麵才微微滾動出浪波,給人視覺上的起伏,且無論有風無風,河麵在陽光下永遠都閃著細碎的光芒,如鑲嵌了無數的鑽石;至狹隘陡峭處,流水湍急,還發出轟隆隆的吼聲,能傳到遠處的穀頂。吉裏格郎河像個不甘寂寞的人,總要粗著嗓門引起注意,遠遠看過去,迅疾的水流還是有種蠱惑人的氣勢。往往是,早晨的陽光還沒從東邊山頭露臉呢,吉裏格郎河的水流聲已經把山上樹林裏的小鳥鬧醒了,它們嘰嘰喳喳亂叫,像是相互控訴河水聲擾亂了它們的美夢。

養蜂人老戴每天比小鳥起得還早,他趕在鳥叫之前,到山頂的樹林裏走一遭,查看果樹的花苞是否綻開,順便撿兩把草地上夜露水喂出來的地軟(一種菌類),回來給兒子拌疙瘩湯當早飯。疙瘩湯裏擱些地軟,煮熟後再放些野蔥沫,能把人香死。

前些天,貨郎馱著貨物到莫乎溝,中午時蹲在吉裏格郎河跟前,邊吃幹饢邊掬河水吞咽。老戴出門在外時間長,看著不忍心,喚貨郎到自己的窩棚,盛一碗地軟疙瘩湯。貨郎喝了一口,連連叫道,香死了香死了,問湯裏的黑片片是山木耳?老戴告訴他是地軟,樹林草地上長出來的,原來山下也有的,這些年噴灑農藥,不見長了。

怪不得呢,貨郎年輕,沒見過地軟,當時就要老戴領著他去找。他說這東西太香了,如果能采摘,他想帶到山下去,看能不能當山貨販賣。

老戴想,地軟又不是啥金貴東西,不會討人喜歡的,誰能拿它當回事。但他不好把這種話說給貨郎聽,免得人家說他小家子氣,就領著貨郎到山上樹林去撿,好在這個季節中午的太陽不毒,地軟沒有被曬死,東找西采撿了幾把,貨郎歡天喜地帶走了。

過後,貨郎好久沒上山來,也沒帶回地軟是不是能當山貨賣的消息,老戴前些天還牽掛著,後來就不往心裏去了,能不能當山貨,跟他有什麼關係?他倒是閑著就上山采幾把,兒子小戴喜這口。每次看到兒子抱著大瓷盆喝地軟疙瘩湯,像吉裏格郎河的水一樣歡暢響亮,老戴比喝了蜜還舒坦。兒子是個難得的好男孩,乖巧聽話,叫他幹啥就幹啥,不叫他幹的,他絕對不幹。老戴的妻子死得早,為了兒子,他沒再娶,一個人帶著兒子,從小到大,兒子小學初中高中地上了十二年學,沒和別的孩娃打過架吵過嘴,沒給老戴惹過一丁點麻煩。隻是這孩子乖是乖,學習成績卻一直不太好,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不願複讀卻要跟他天南地北放蜂。老戴覺得這樣其實也好,養蜂也是個藝業,發不了大財,但謀個溫飽沒問題,並且一輩子不愁喝不到蜜。蜜多甜啊,一輩子都在蜜裏生活,不也是個活法!對老戴來說,這已經夠好了。兒子要是考取了哪個大學,他還真拿不出學費,供兒子去城裏上呢,再說,大學畢業了又能怎樣,還不得自己想辦法謀生。老戴從電視上看到過,有好多大學生畢業了照樣尋不到合適的工作,其實,也不是真沒工作可幹,還是他們眼高手低,看不上這,看不上那,不是嫌這工資低,就是嫌那管得太嚴,挑三揀四。人嘛,什麼事都合適了,活著還有啥勁!所以,兒子沒考上大學,並且心甘情願跟他出來放蜂,老戴心裏還是挺自足舒坦的。

鳥兒嘰嘰喳喳喧鬧起來,把露水渾成一片的空氣吵得碎成無數塊,有些被鳥兒吞進嗓子,那嘰喳聲裏,就像清晨的空氣一樣濕漉漉、清冽冽的,極其動聽。老戴聽慣了鳥兒的叫聲,不嫌它們吵鬧,其實吵不吵的,全在人的心裏,心裏開闊,什麼樣的聲音都能容納進去。老戴擔心的,是鳥們醒來後吵鬧,它們飛來跳去會啄爛地軟。吃慣了肉蟲的鳥雀兒,其實不食素地軟,但它們的嘴不閑著,像孩子似的,隻要沒事幹就難受,搞點破壞找樂子。春季地氣涼,地軟長不大,還很稀少,而且這時候的地軟也跟剛長出的莊稼似的,最鮮嫩了,叫鳥兒糟蹋了可惜。上年紀的人,睡不了懶覺。其實,老戴並不老,五十才掛個零頭,但他的一頭白發把人襯老了,他身體強壯著呢,扛起蜂箱比兒子能幹,飯量也不小,就是瞌睡不如以前,晚上睡得不沉,有點小動靜就能驚醒,尤其半夜,一旦睜開眼,睡意全沒了,瞪著眼盼天亮。對老戴來說,現在的睡覺就像完成一項任務似的,沒了年輕時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