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二(3 / 3)

不一會兒,老戴攥著兩把地軟,從林子裏鑽出來,沿著緩坡慢慢往山下走。這時,莊子醒了,人咳嗽,羊叫,牛哞,馬嘶聲在炊煙裏此起彼伏。說是莊子,其實沒多少人家,還像羊拉的糞球,在坡穀裏稍平坦點的地方,這裏拉一顆,那兒一顆,全是分散的石板屋。較集中點的,屬河邊的大穀底,那兒是老戶人家,房子雖然也是石板屋,但高大結實,曆經祖輩好幾代人創下的基業,屋後都有樹枝搭就的大牲畜棚,裏麵能容納上百頭牛馬羊,離很遠就能聞到一股濃烈的牲畜味。

老戴披著一身陽光,踏著煙火氣息下到穀底。他的蜂箱排列在溝穀的西坡上,蜜蜂喜陽,需要溫暖。那裏是一片平坦的階地,他的窩棚搭在最寬敞的階台上,蜂箱圍著窩棚向四邊延伸開,很有層次感。

兒子還在窩棚裏熟睡,老戴輕手輕腳取出菜盆,端著小半盆地軟到穀底河邊去洗。早晨的河水很涼,往骨縫裏鑽,老戴硬撐著把地軟洗淨,又掬些河水抹把臉,兩手交叉夾在腋窩下暖著,眼睛卻盯著河對麵出神。

慢慢地,老戴看到一個小人兒沿對麵緩坡的小道走下來,到河邊來提水。這個人是花菇子。老戴早就注意到這個小丫頭,她穿一身黑色衣裳,在泛著青和白的板房映襯下,格外顯眼,而她那張小小的臉蛋幾乎被淹沒在黑色的衣服裏,遠遠地,根本看不出她臉的輪廓。

剛到莫乎溝那天,蜂箱還沒擺放好,大人孩子圍了一大堆看稀奇,唯有花菇子默默地提個大鐵桶,從河裏灌滿水,一邊慢慢地往坡上走,一邊回頭望河這邊的稀奇。她個子小,桶又高又大,碰到坡地上,水溢出來,她沒注意到,腳下一滑,差點摔倒,鐵桶趁機脫手,發出很大的響聲滾到穀底的河裏。

要不是老戴反應得快,衝過去抓住桶,肯定叫水衝走了。

花菇子顯然嚇壞了,一身黑衣襯得她臉上的紅斑更紅,她瞪大眼驚恐地尖叫一聲,一直看著桶被老戴抓住,眼睛還沒恢複正常。

老戴心裏嘀咕,誰家大人真狠心,叫這麼小的丫頭提個大桶打水。他從河裏重新灌滿水,爬上坡頂到花菇子跟前說,告訴我,你家在哪兒,我把水送過去。

花菇子呆呆地望著老戴,不吭聲,突然伸手抓自己的桶。

老戴晃身閃開,說,誰家的小丫頭,大人這麼忍心,萬一連人摔下溝穀咋辦?

圍觀的人聽到老戴這麼說,轟地一聲笑了。

有人笑著叫道,養蜂的一頭白發,真是老眼昏花,她花菇子是啥小丫頭,早就是莫家過門一年的老媳婦了。

怪不得呢,如果是沒結婚的丫頭,父母怎麼忍心叫她穿身黑衣裳!就是小媳婦,也不能穿這麼黑呀,像個烏鴉似的,把女人味全穿沒了。

老戴這樣想著,在眾人的哄笑聲中很難為情,麵紅耳赤,但他記住了花菇子這個小媳婦的名字。花菇子也是滿臉通紅,兩隻手絞在一起不知所措。老戴的心裏憐惜花菇子一臉的孩子氣,他還是幫她把水送上緩坡頂,才將桶還給她。花菇子低聲說了聲謝謝,聲音弱得跟空氣中的風似的,老戴憑著感覺聽到這兩個字,他笑了笑。

後來幾次,老戴看到花菇子來河邊提水,如果他閑著,會跑過木橋去幫花菇子把水提到緩坡上。剛開始,花菇子死活不讓,把桶緊緊抱在懷裏。老戴笑笑說,你這丫頭真是的,怕我搶了你的桶啊。花菇子一聲不吭,一雙大眼睛靜靜地望著人高馬大的老戴。老戴又笑笑,在花菇子遲疑間,一把抓過桶,提上就走。花菇子在後麵緊追幾步,追不上,便站住不動。老戴把水提到坡坎上停下,回頭等著花菇子,見她不上來,知道她的心思,便放下水桶說,剩下的是平路,你自己提回家吧。說完,自顧跑下,經過花菇子身邊時沒有停步,直接過河回他的窩棚準備早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