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第一輯(2)(3 / 3)

16歲前我不是生產隊的整勞力,便要給家裏做零活,除了春節和大雨雪(大雨雪也要脫苞米粒子和推磨),冬拾柴,春墾荒,手腳全凍壞了,一入冬就癢,然後化膿。父親過早實行了責任製,而且要求不斷提高。我是“組長”,每吃飯必挨批,哪頓飯不是和淚餐!鬧出了胃病,痛起來要命,但父親不準我呻吟:“大小夥子怎恁他媽窩囊!看咱隊誰像你?”十四歲,家中蓋房,我搬石頭把左食指砸為三瓣兒,弄點粉麵子一包,了事。晚上疼得偷偷到外麵哭,怕讓他聽見,又是打罵。祖母和繼祖父見我可憐,看住我,不讓幹重活,讓我在井上等水(那水一小時淌一桶,要派人等),可一刻沒看住,父親把扡子棍替我拿到井上,讓我背草去,一趟草背回,我的手指出了血。後來化膿,這手指肯定要殘到火化那天為止了。十五歲那年,我掉在懸崖上,差點沒了命。被救離險境後,可憐的我依然堅持著把撿到的幹柴裝上爬犁拉回家。到家後,人們紛紛到我家道險,父親給我的話是:“你張羅那山尖上去幹什麼?”

我為此說,自己沒有童年和少年,那階段,我在監獄服刑。

父親1975年搬去黑龍江尚誌某農村,是秋與我通信,說到自己苦惱,還寫了詩,其中句雲:“自思此生不自量,蠟燭還想比太陽。”我感動得大哭,頭一次享受父愛,他把我當作朋友啦!有苦衷竟肯向我訴說!

這是他最後給我的信。次年初冬,我攜女兒去看他和母親,將珍藏了年餘的一瓶正宗竹葉青獻上。父親高興極了,晚上要我挨著他睡,“說會兒話。”他講家中事,誇我信中“念甚”二字語法很好,說著,翻身坐起,拿出炕上酒櫃中的那瓶名酒,略斟一小杯,細咂盡,才又躺下,我記得晚飯開那瓶酒時,他堅持要我嚐一杯,我不喝,他眼裏便有晶亮的液體溢出。

父親老了!父親似乎默認他大兒子並非如卦書那段狗屁詩說得那麼慘。我暗發雄心,父親,再一次來,拿我的格律詩詞您看看,說不定驚得您瞠目結舌!

回吉林年底時,有親戚去那邊,我托他捎十元錢給父親買酒喝,當時掏十元錢,我是咬了牙的。

1977年正月初六日,我正在舞台上為文藝演出伴奏,大隊的領導送來電報:父死!急奔黑龍江,則遙見村外夜色裏紙火飛竄,父親棺材已候我在路口……

那年我27周歲,父親丟下諸多惋惜,離我而去,終年51歲,肝昏迷。彌留時醒來6六個兒子,獨獨呼我的名字!聽母親說,我大哭。又知那十元錢並沒及時到父親手中,我更哭,母親便勸我:“用上了,給你爸買的青黴素打上啦!”

一眨眼,30多個春秋過去,父親不可能複生,而我也雜生華發。想想父親,給我的影響是很深的,尤其是從反麵教會我該怎樣做父親。您的兒子什麼時候能當麵否定那算卦書的謊言呢?父親,您會在冥冥中靜候著我麼?

元宵軲轆冰

文革時代,連春節要過“革命化”的,至於元宵節,更算不得什麼了。小山溝人想起一句古老的民諺,“正月十五軲轆冰,一年到頭不腰疼”,30來戶人家,吃過晚飯,恰逢月亮又好,東坡西崖一片喊聲,“軲轆冰去”!父親就著一碟炸蝦片喝上一點小酒,高興了:“走,我領你們軲轆冰去!”父親難得一笑,我和二、三弟受寵若驚,立即跟在他老人家身後,去了山神廟下的空地。

所謂“軲轆”,就是從表麵上滾過;說是軲轆冰,其實是軲轆雪。

我家住東半山坡,房後有塊背陰的斜坡地,雪特厚,父親率先躺在雪地上,就勢往坡下一滾,哎喲,連人加雪,白茫茫的一堆,開始還斯文,到了陡處,滴溜溜加了速,父親的皮帽子一下子甩出去老遠……我和弟弟拚命誇張地笑,仿佛向整個山溝宣告:“我爸領我們軲轆冰了!”

爸滾到坡下,爬起來,胡亂拍了拍身上的雪,喊我們:“滾呀?”

受到鼓勵,我與弟弟們也放開了……

父親年近50,開心得像個孩子,根本不顧得雪鑽進了褲腳,灌進了鞋殼,漸漸一頭熱氣,滿麵紅光,就是衝著我們哥幾個笑,滾到最後,父親有些暈,一下子栽倒在雪地裏,我趕緊神色凜然地伸手拉他,他的手上全是半融化半不融化的雪。父親握住我的手,笑得竟然有些靦腆……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個笑,那是他老人家衝我笑過的最動人的一次,我鼻子一酸,好想撲在他懷裏哭上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