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她是能理解我的,哪怕被廢,她也隻是沉默地接受了這個決議,平靜地搬進了長門,讓我早已準備好的解釋完全無用武之地,讓我愧疚,也讓我心疼。當發現她一次次地替我攔住了前來質問的姑姑,我竟有些不敢去見她。在我眼前她依然笑得那樣溫暖得體,仿佛當年初成婚的模樣。這樣的輕鬆愜意,讓我忽視了阿嬌日漸消瘦的身影。直到我立了衛子夫成為新的皇後,無論我再說什麼,阿嬌都不再回應。明明我還是在意她的,她怎麼會不明白呢,她是在在意皇後的虛名麼?衛子夫膝下三女一子,胞弟衛青於軍事上乃是奇才,立為皇後,很大一部分是出於政治需求。衛子夫出身雖低微了些,到底相貌也是極好的,性格也算得上溫柔嫻靜,立為皇後,也算得合適。這是我印象中阿嬌第一次這樣拒絕我,沉默無聲又決絕的倔強。於是我也漸漸地去的少了,想著過一段時日,等她想通了便一切都能回到最初的模樣。
萬萬沒想到的是,姑姑竟在這個時候走了。一年之內父母皆逝,就算阿嬌再堅強,她是那樣重感情的人……我不敢想象,明明知道她在這個時候是需要我的,可是我竟不敢去見她。我怕她還是那樣沉默的抗議我的接近,或者用一種從未有過的、帶著仇視的眼神看著我。前朝後宮各項夾雜在一起,生生有種讓人窒息的感覺。直到侍從匆匆來報說阿嬌跪倒在地上,我才驀然驚醒趕到長門。她就那樣蒼白無力地躺在床上,帶著我從未見過的脆弱。執起她的手,上麵還戴著大婚時我親手套上的白玉鐲,我惶然,她什麼時候竟瘦成了這個樣子,瑩白的皮膚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見,向來嫣紅的唇色此刻慘白得讓人心驚。聽著侍醫說著油盡燈枯,回天乏術的話,我從未像此刻一般有嗜血的衝動。油盡燈枯?她還這樣年輕,哪怕退居長門,供養也和皇後無異,何況姑姑精心照料,怎麼可能油盡燈枯?我再三吩咐底下的人照顧好她,就是這樣照顧的麼?這樣的奴才,留著有什麼用。姑姑那樣愛她,竟然也任由她到今日的地步?……其實細想想,我又何嚐不知道,底下的人照顧得是精心的,姑姑也從來都是竭盡所能愛護自己的女兒。隻是這個始料未及的結果讓我憤怒得無以複加,噴薄的怒氣亟需一個出口。禦醫說,心病難醫,沉屙難愈,油盡燈枯,回天乏術……我屏退了所有人,坐在阿嬌曾經跪倒的地方握著她冰涼的手,難以言表的淒苦。我從來不知,我給你帶來了這樣大的傷害,是你掩飾得太好,還是我發現得太晚?阿嬌,阿嬌,你是真的生了氣,氣到要用這種無可挽回的方式離開劉徹的生命裏?你從來都不會讓我為難的,現在你就把我這樣拋下,不留戀,不在意了麼?
送走了阿嬌之後,我的心裏是前所未有的平靜。也許,再也沒有人能像這樣牽動帝王的情緒了。我給你選的歸宿,在祖母和姑姑的身邊,你可歡喜?朕是帝王,注定不能任性,江山,社稷,朕有太多的牽絆。可劉徹能不能自私地要求嬌嬌等一等,不要走得太快,若有來生,還能再相遇。
此後的後宮,鉤弋長得最像你,可她終究不是你,更比不上你。最後,為了江山,為了幼主,也被我除去。大限將至的時候,想到自己也那樣熱衷過追求長生,到底天命難違。天子手握生殺大權,一怒便伏屍百萬,流血千裏,也終究無法主宰自己的生死。眼前浮現了很多圖景,我為之付出一生的大漢江山,父皇,祖母,阿嬌,母後,衛子夫,太子,都一步步先我而去,最後真真隻剩下我這個孤家寡人。想我劉徹一生,唯一不曾辜負的便是這大漢江山了,餘者,想必都要慢慢償還。合眼的前一刻,我放佛看到了大婚當日的阿嬌,十裏紅妝,新婚的佳人,低頭一笑的風姿,便奏響了盛世的華章。
後元二年二月丁卯(公元前87年3月29日),劉徹崩於五柞宮,享年七十,諡號孝武皇帝,廟號世宗,葬於茂陵。其子劉弗陵即位,是為昭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