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拳壇儀式中的民俗文化印痕 巫風的染習(1 / 3)

英國著名人類文化學者馬林諾夫斯基說過:“在戰爭中,無論如何原始的民族,都明白攻守武器,地勢,兵力多寡及個人膂力乃勝負所係。但是這些即使都齊備了,還是有不能預測的偶然事件會使強者敗,弱者勝,好象半夜襲擊,埋伏突起,及其他種種對於一方特別不利的情形。在初民社會中,我們見到關於戰爭的巫術。他們相信巫術是和武器及兵力獨立的,它可以幫助他們製勝這些偶然的料想不到的事變。”比起初民階段來,近代中國北方農村的巫風當然是小巫見大巫。從某種意義上講,北方農村的巫術隻是一種殘留性的巫術。除了無所不在的禁忌之外,人們對待巫術就象對待宗教一樣,持一種實利主義的態度,隻有在有事(生病、有難)時才與之發生關係。盡管如此,巫術應付特殊事件的功能卻依然被認可,在農民戰爭中,引入巫術來濟武器之窮的現象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但是,象義和團這樣如此大規模地泛化巫術,卻也是罕見的。恰是由於中西之間巨大的武器因素的差距,才迫使農民向古老的巫風求助,戰爭的需要,是促使義和團運動中巫風大熾的首要因素。

巫術行為在北方農村生活中的位置不同於衣食住行、婚喪嫁娶、年節祭祀、社火戲樂等等日常活動。首先,在文化範圍,它屬於邊緣和非正統的地位,鄉紳們對之一般持否定和輕蔑的態度,如《顏氏家訓》上的所謂“勿為妖妄之費。”巫婆神漢在農村中地位頗低,屬於“下九流”的三姑六婆之類,既令人戒備,又讓人離不開的人物;其次,在行為方式上,巫術有相當大的神秘性,在農村中隻有僧道的法事可與之相比。許多巫師具有一般人所沒有的狂迷氣質。瘋癲氣氛的巫術既為農民日常所耳濡目染,又帶有一定的神奇性,既平常又非常,這就為義和團運動大規模引入巫術提供了現實性。正是巫術的神秘性,才使之具有令人選擇它的巨大誘惑性,而它的“平常”又為人們的大規模的仿習提供了可能。至於巫術性的禁忌,早已溶入一般日常民俗之中,隨著降神巫術的泛化而在運動中凸現也是自然的事。當大傳統的意識形態在西學東漸麵前節節敗退,逐漸喪失其固有威信時,小傳統的邊緣性文化因素就顯得格外活躍,這種活躍甚至暫時和部分地得到了士大夫的認可。

在研究中我們發現,幾乎所有在北方農村存在著的巫術殘跡都可以在義和團中找到蹤影。

一、降神附體

降神附體是義和團運動中最明顯的巫術現象,拳民稱為“上法”。這種現象是與北方農村降神巫術息息相關的,有的學者已經證實了降神附體現象在華北比在南方更易於泛化(如程嘯的《拳民意識與民俗信仰》)。無疑,北方農村中普遍的降神巫術現象和超越巫師譜係的泛化機製是義和團運動大規模地人人降神活動的源頭,而它與某些民間教門的降神附體,則是一種共生關係。如果講傳統的話,前者顯然要比後者古老得多,涵蓋麵和影響力一般也大得多。因此,追溯義和團降神的淵源,除了應將其同某些民間教門的巫風作必要的比較之外,從根本上講,還應深入考察中國北方農村中這種泛化的迷信民俗。

降神巫術本身在義和團運動中並沒有多少思想價值,它主要是以一種助力手段的方式出現的,通過這種手段,農民幻想把平時從鄉土宗教和小說戲文中得來的,為他們最景仰欽佩的神祗(多為古之英雄豪傑)與他們合為一體。“仙出洞,神下山,附著人體把拳傳。……要平鬼子不費難。”

華北農村巫師降神附體大體上可以分成兩種類型。一種是神智迷亂式。這種類型與初民巫術的降神附體相似,往往表現為一時的神智迷亂,口吐白沫,渾身顫抖,亂舞狂跳,以這種非正常的神智狀態表示神已降臨到術者的身上。在義和團運動中,以這種迷亂的形式降神的人甚多。據一位目擊者說:“諸小兒拜神後,兩旁肅立,忽然如發馬腳之伏,麵紅眼直視,口噴白沫,呼叫嘻嘻,飛拳踢足,七八歲進亦一躍數尺。”即使反應不如此激烈,至少也要經過一陣昏迷然後作“巫舞”:“習拳者持咒麵東南方,三誦而三揖,即昏絕於地。頃之手足伸屈,口作出長噓,一躍而興,舞蹈不已。問其名,則關平、武鬆、孫悟空、黃天霸之類,皆戲劇中習見者。或以手拍其頂心,則神立解。”

在日常生活中,以迷亂式降神附體的巫師一般具備兩種條件之一,或者自身有點神經質,甚至有輕微的精神病態,或者是憑借某些藥力,使自己進入迷狂之狀。民俗學學者宋兆麟先生說:“在請神附體的過程中,巫師必須渾身抖動,如醉如癡,進入超常狀態,是神靈附體,還是有其他奧秘?這是很迷惑人的。事實上,一般巫師除了都有一些神經質而外,他們也采用一些麻醉方法,在東漢《百草經》中有一段記載:‘麻,味辛平,有毒。主五勞七傷利五髒。下血寒氣,破枳,止脾,散膿,多食令見鬼,狂走。久服則通神明,輕身。’說明多食麻籽有麻醉作用,能‘狂走’,‘見鬼’‘通神明’,這正是巫覡服用麻籽以求麻醉狀態。”義和團拳壇上法附體有沒有藥物而致狂迷的?現在還沒有足夠的證據,但眾多的團民在上法前須飲符水。台灣學者戴玄之先生認為,符是用朱砂寫的,吞符是要將符燒成灰和水吞下,自然也就吞進了朱砂,所以也有使團民發生精神變態的作用。按朱砂的成分是汞,微量朱砂在藥學上有安神作用。如果書符用砂較多,有可能破壞人的腎髒功能而引起汞中毒症狀。據現代中醫臨床經驗,這種症狀通常表現為泌尿係統障礙,未必產生精神變態。故團民服砂後的迷狂是否有受心理暗示抑或所服符內含有別種藥物成份,尚有待明者考證。但有關資料證明,義和團中確一些神經質的或患有某種精神病症的成員,象山西介休攔駕而遭誅殺的團首郭敦源就是典型的一個。時人記載,“因練拳而致邪崇附身,竟成瘋癲者,傳聞藉藉。”可能是習拳者原本就有輕微的精神病,經過附體儀式的氣功誘導,遂成“走火入魔”--不過這樣一來,其降神巫術就更接近巫者了。其餘的多數人很象是一種初學氣功的氣功態,台灣戴玄之先生稱之為一種受了催眠暗示的催眠態。

第二種降神巫術是理智清醒型。也就是說術者在降神附體的過程中始終保持清醒的狀態。李景漢在定縣調查中描繪的隻改變聲調“做出種種怪態”的下神婦人,就屬於這一類。不過這種巫者較少,而且處於半降神狀態(參見第一章第四節)。據時人記載,義和團拳壇上法,一般成員無論何時何地,都會“流沫喘氣”,而有所謂“明體者”,則“神降之後,尚自知覺,不致昏迷也”。更有所謂“緣體者”,“謂與神有緣,不勞更請,但一頓足存想,其神即降也。”本世紀60年代,山東大學進行義和團調查時,原拳民敘述他們上法附體是這樣的:“附體前,用一塊黑布包頭,結了兩個大角,頭中心的額門有一個帖,上書老夫子(老祖師)的名字,坐一回兒,突然喊起了老祖師的名字,接著就教徒弟傳槍傳刀。”這種一頓足式“坐一回兒”就來神的降神者,雖然簡單快捷,但由於請神過程過於草率,神態與常人無異,其神秘性也相應減弱了。這種簡易降神法適合那些心理過於正常的人,不論如何誘導,也出不來“氣功態”,所以自好自詡“明體”或“緣體”了。當時老百姓諷刺這種不能進入迷醉狀態的降神為“假請神,瞪個眼,呼拉呼拉的把氣喘。”可見,這種清醒型的降神在鄉間的吸引力不大。人們還是認可那種如癲的狀態才是真正的神靈附體。巫術,必須有“異狀”才有足夠的神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