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和團信仰的具象指向,即他們崇拜之神靈,大多來自於戲曲小說。換言之,義和團崇拜的神靈,大多數為有血有肉,個性鮮明的戲曲小說人物,這些人物或者為曆史上所實有,而為戲曲小說所誇張,或者幹脆就是由傳說虛構的(農民通過蒙學也能知曉某些曆史人物的隻鱗片爪,從而印證了這些人物之“實”,增加了尊崇度)。這些人物在戲曲小說裏,往往都具有一定的政治屬性。義和團比較多地選擇某一類戲曲人物(神靈),作為崇拜的對象(既是供奉對象,也是附體的神祗),而排斥或忽視另一類人物,從而通過人物崇拜透露了蘊含其中的政治寓意。可以說,他們是在借某幾類被他們選中而加以頻繁崇拜和模仿的戲曲小說人物的性格、稟賦與政治傾向,表達了他們自己的政治態度、立場和旨趣。義和團尊崇和模仿的指向,不僅僅是“臉譜+行頭”的表象,更重要的是特定戲曲小說人物所表達的政治傾向與人格符號。令人驚異的是,雖然沒有統一的組織與安排,但在北方廣袤的鄉土上,義和團信仰對象的選擇趨向卻驚人地近似。大體歸納起來,義和團的信仰(也是模式)對象有這樣幾類:
一、戲仙與散仙
各種記載表明,義和團各壇口供奉較殷的對象有唐僧和他三位能降妖伏魔的徒弟。上法附體時,大約身段靈活者學猴,夯粗者效豬,介於兩者之間的則學沙僧(唐僧隻因是師傅而權作擺設)。眾所周知的是,這幾位戲曲小說人物雖說是“神”,但在中國民間的神仙譜係中卻不見經傳(雖然神仙譜也是由人臆造的),可以說完全是由戲曲小說造出來的“戲仙”或“戲神”。這些戲仙的通共之點是都有點反叛性,豬八戒和沙僧都犯過“天條”,做過妖怪。孫猴子更甚,偷吃蟠桃,攪了天宴,大鬧天宮不說,還要“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道教至尊三清之一的太上老君,被他踢翻過八卦爐,佛教之祖的釋迦如來,被他在手上撒過尿。這種連天都敢捅個窟窿的人物,偏偏生就一付金剛不壞身,對於一般農民造反者來說,這大概是最理想的境界--惹多大禍都死不了。好在諸位的反叛性後來都收了起來,皈依佛法成了正果,化為懲惡揚善、降妖伏魔的某種最活躍但不是很正統的力量。盡管時露野性,孫猴調侃觀音,八戒總惦記高老莊的“渾家”,但其忠心耿耿,卻是天日可表。
還有幾位特別受義和團青睞的神仙(佛)則屬於散仙。象二郎神、八仙還有濟公之類。這些“神”在戲曲小說上有傳,神仙譜上有名,但通共之處是都有點“不守規矩”。灌口二郎神係玉帝之妹私自下界所生,多少有點來路不明,據說跟玉皇大帝的關係是“聽調不聽宣”;八仙則有點放誕不羈,隨隨便便,不講什麼規矩,也不主掌什麼事務,反正“老則張,少則藍、韓,將則鍾離,後生則呂,貴則曹,病則李,婦女則何”(明、王世貞語),湊到一塊兒降妖打怪,吃肉喝酒;而濟公則是出名的葷酒不論的邋遢和尚,雖行為懶散,不講戒條,卻法力無邊,專好理人間不平,懲惡除霸。因而在義和團中偏得香火,被尊為“濟顛我佛祖”,幾欲篡如來之位。
義和團對這類“戲仙”和“散仙”的信仰和尊崇,似乎在無意中透露出這樣的消息:這種“戲仙”加“散仙”的境界,是他們在這場運動中頗為向往的。他們也是樂意以這樣一種身份態度來“扶清滅洋”的,介於正統和反叛之間,不大受拘束,八戒、孫猴們不是托塔李天王的降妖“正規軍”;而八仙與濟公則四處遊蕩,象群俠客。著名義和團揭帖《警告國聞報》中“待等逐盡洋人後,即當回轉舊山林”等語則從一個側麵反映了團民的這種心態。當然,義和團對這種境界的追求,也多少與他們的地位一直在“非法--合法”之間徘徊有關,這些邊緣遊移的神仙,恰能契合他們遊移邊緣的地位。
二、俠義英雄
有兩個“武將”出身的曆史人物,通過戲曲小說獲得了民間婦孺皆知的聲名,他們就是關羽和秦瓊。在民間,他們的曆史真實形象早已淡漠,老百姓在某種意義上是把他們當作“俠義”概念的形象表征來認同的(盡管關羽的神格與神效都要高一些)。同樣,在義和團運動中,他們也獲得了相當多的崇拜和相當高的附體率。現在已經沒有辦法統計,在義和團上法時,關秦二人附體次數多還是唐僧師徒附體次數多。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就是從現有的記載來看,上述兩者出現的幾率都是最高的。在民間戲曲說唱中,.關羽和秦瓊都是最夠“哥們義氣”的主兒:關羽非但忠於桃園之盟至死不渝,而且敢於“拚將一死酬知已”,置主公軍令於不顧,華容道上放走了束手待斃的曹操(等於把劉備的興漢大業付諸東流),隻因曹操曾經待他不薄,言而有信,民間戲曲甚至還杜撰了《三國演義》中所沒有的《關公斬貂嬋》的劇目,以渲染其不近女色的豪俠之風;秦瓊也有類似的風格,身為官府捕快,原本擔負追拿劫匪的責任,隻因劫“皇杠”的“賊人”是他的結義兄弟,就視王法等蔑如,在賈家樓當眾折了靠山王楊林的龍簽,撕了他的龍票,為了朋友,塌天大禍一個人擎著,這種為了“私義”而不顧“公事”的品格,正是多少年來農民的結盟集團所心往神係的。
義和團團民對關、秦的信仰崇拜,說明了他們在追求一種強固的結盟精神,這種結盟精神是任何農民在結夥起事時所須臾不可或缺的東西。對他們來說,在嚴酷的外界條件和官方的壓力下,隻有講究義氣,互救互助,互不相叛,才有可能生存。誠然,我們可以認為義和團運動是一場對外的,以民族主義為旗幟的農民運動,但實際上運動的內涵卻相當複雜,它包含著錯綜交織的民族矛盾、信仰衝突、風俗扡格、區域小群體衝突以及官民矛盾等各色矛盾與衝突。農民要救國也要自救,類似於以往朝代末期的那種自救(學術界已經證明了庚子年的華北大旱與義和團運動的勃起有相當大的關係)。在某種意上,恰恰是“聯團抗洋”的王公權貴們漠視團民們的自救欲望,同時朝廷剿撫不定的政策和一部分地方政治軍事勢力對團民的仇視與鎮壓,才使得關、秦式的結盟講義精神,在團壇內部顯得分外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