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良輔心裏也高興呀,順治的心性做奴才的摸得最透。他先讓憨和尚在書肆和隆盛軒裏出現,引起順治的好奇,讓他動心覺著有趣,而不是讓憨和尚貿然去求見。因為皇上是什麼身份,真龍天子呀,求見的人太多了,皇上即使肯見,過不了一兩天的功夫,就會忘到腦後去了。而且,若是正經八百地引見,可能會讓湯若望緊張,這個鷹鼻鷂眼的洋鬼子心眼兒多著哪,他能讓佛教入宮搶奪他的地盤?吳良輔對湯若望的洋教早就看不順眼了,他那天主聖母什麼的,能抗得過中國的如來佛觀世音?別人不知,吳良輔心裏可是清楚得很,皇上和太後之所以如此看重湯若望,除了這人有些學問,人品不壞,更重要的是南明永曆政權也信洋教,要爭奪天下招降永曆政權,起碼也得做做樣子尊敬洋教,這叫國家大事!可是,眼下孫可望已經歸順了,永曆眼看也就要玩兒完,因此說,洋教在清廷裏的地位也就該被佛教所取代了。吳良輔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這些他已經參透了。今天,吳良輔是陪天子來拜見浙江湖州報恩寺的住持玉林琇的。
說起來,吳良輔和玉林琇又裏應外合布置好了一個圈子,讓順治帝迫不及待,“自投羅網”。隨著對佛事的了解,順治已不滿足僅與憨和尚談禪了,於是便遣使南下宣詔,請玉林琇入京說法。玉林琇十八歲循入空門,僅僅數月,便悟道得法,二十三歲成了報恩寺住持。他“出世”之早,為禪門罕見,備受佛門弟子尊敬。在他住持之下,報恩寺寺境清肅,道風嚴峻,為一時典範,加上憨璞聰的竭力推薦,終於引起了順治帝的好奇和興趣。如果臨濟宗諸僧能得寵於大清皇帝,那麼這一門派的發揚光大將是無可置疑的。但玉林琇已經吃透了少年天子的心思,他借故自己“臥床不起”、先母未葬等等,遲遲不赴召,而順治卻並不惱怒,隻是再三敦促。由於當時江南士人多不滿異族統治,對滿族人統治的大清有著廣泛的排斥情緒,加上世俗之隔,有大量的漢人文士遁跡於禪門,崇尚遺民風節,而佛門之中也一向有所謂的高僧“謝寵忘榮”之說,因此玉林琇故作清高,生怕影響了他在江南士人百姓中的聲望。現在時機成熟了,玉林琇才姍姍起程,少年天子等得實在是不耐煩了,這不,不顧天寒地凍親自拜望玉林琇來了。
人創造了宗教,而非宗教創造了人,因此宗教的根源不在天上而在人間。佛教反映著中國現實社會的諸多苦難,並且為人們“指出”了一條脫離苦海、尋求來生幸福的路徑。順治帝一向多愁善感,他在十字架下沒找到光明之路,卻在佛門中看到了曙光,他相信他的痛苦——愛別離、怨憎恨之苦可以在佛教中得以消除。
福臨邊走邊想穿過了前殿,踱進了大雄寶殿,寶殿裏塑著佛祖金像,右邊是有求必應堅毅嚴肅身騎白象的普賢菩薩,左邊是聰明睿智笑容可掬跨著雄獅的文殊菩薩。大殿兩側是瞠目齜牙、形態各異的四大天王。此時殿內無一閑雜人員往來,正中供桌上青燈長明,煙霧繚繞,隻有清脆的木魚聲在高曠的大殿裏回蕩。
“佛祖在上,受小的一拜!”吳良輔“嗵”地一聲拜倒在地,喃喃的禱告聲打斷了福臨的思緒,在高不可攀的如來佛祖麵前,堂堂的大清天子突然間覺得自己是這麼的渺小,這麼的庸俗。佛法廣大,宇宙無限,身為皇帝,也有七情六欲,也是苦海中的凡夫俗子,好比大千世界裏的一粒塵埃,浩瀚星空中的一顆流星,是那麼的微不足道,卑不足稱!與佛法相比,人的生命太短暫了,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奈何?
福臨的心裏湧起了一股莫名的悲哀,雙腿一軟竟也跪在了蒲墊上,拜倒在了至高無上普渡眾生的佛祖腳下,將頭低了下去。這一拜,露了餡,福臨穿在裏麵的明黃色龍袍的衣角露了出來,敲木魚的老和尚驚喜地喊道:“萬歲駕到,貧僧有眼無珠,有失遠迎,罪過,罪過!”
福臨一怔,見被他識破了身份,索性脫下皮大氅甩給了吳良輔,對老和尚說:“朕特來拜望玉林琇大師,煩請大師出來相見。”
“大師已恭候多時,請萬歲隨貧僧到後院去。”
福臨有些不悅,心裏說玉林琇,你的架子也太大了吧?三番兩次請你不來,來了卻又避而不見,唉,朕真是著了魔了,竟被你這個和尚牽著鼻子走。沒辦法,就再忍耐一下吧。
福臨輕輕歎了口氣,跟著和尚往裏走。吳良輔心裏高興,扯著嗓子喊道:“皇上有旨,今兒個慈善寺關閉山門!”隨行的轎夫立即四下散開,在寺裏眾多的屋宇前後兜起了圈子。掃雪的兩個沙彌互相看了一眼,嘀咕著:“原以為來了個有錢的主兒,這倒好,天底下最有錢的皇上來了卻是一個子兒不掏,還得關了山門,這香火錢可從哪兒來呢?”
難怪剛才福臨在大雄寶殿裏會走了神,原來這慈善寺的前身叫魔王廟,果然曾經是一座喇嘛廟!隻是經過臨濟宗門下僧人們的修整和重建,才使原先的陰霾鬼魅之氣蕩然無存。而翻修過的藏經樓、念佛堂與方丈室等,都顯得非常幽靜和古樸。陽光下,覆蓋著積雪的蒼鬆在微風中抖動著被壓得彎彎的枝條,這裏的一切都是那麼靜謐和空曠,除了腳踩積雪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之外,仿佛一切都凝固靜止了似的。福臨不覺屏住了呼吸,神色漸漸莊重起來,他甚至意識到在這樣一處超然化外的地方,要忘卻塵世似乎並不是一件困難的事情。
這裏是玉林琇的臨時禪房,窗明幾淨,長幾上擺著幾卷經書和紙硯,禪床上盤腿坐著一個身材瘦小的和尚,若不是他頦下幾綹雪白的長須,倒像是一個十幾歲孩童的模樣,四個字便可概括:鶴發童顏。
福臨進了禪房之後第一個感覺是陰冷,奇怪,這房裏居然連個火爐子也不生!這和尚哭自江南,他能受得了北地的冰雪嚴寒嗎?這和尚原來貌不驚人,難怪不肯入京,他的這副尊容可真有些登不了大雅之堂!福臨的腦子裏忽然冒出了兩句詩:“隻疑雲霧窟,猶有六朝僧”,又想起了漢人故事裏與白蛇精作對的法海和尚。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玉林琇睜開了眼睛,麵無表情地一指對麵的竹椅子:“請坐!”
福臨心裏突然慌了,立刻坐了下來。“哎喲天啊,真的好涼啊!”可也是,大冷的天坐竹椅子,這讓皇上怎麼受得了?唉,若是披著那一件狐皮大氅就好了。但,這玉林琇為什麼就是不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