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諸臣議:我等往請,喇嘛即來,上親至邊外迎之,令喇嘛住於邊外,喇嘛欲入內地,可令少帶隨從入內,如欲在外,聽喇嘛自便。上若親往迎之,喀爾喀亦從之來歸,大有裨益也。若請而不迎,恐於理未當。我以禮敬喇嘛,而不入喇嘛之教,又何妨乎?眾漢臣議:皇上為天下國家之主,不當往迎喇嘛。喇嘛從者三千餘人,又遇歲歉,不可令入內地。若以特請之故,可於諸王大臣中擇一人代迎,其喇嘛令住邊外,遺之金銀等物,亦所以敬喇嘛也。兩議具奏。上曰:朕當裁之。”
順治帝和滿洲議政王、議政貝勒、議政大臣、滿洲大學士、尚書、左都禦史及言官,主張親迎達賴喇嘛,理由有二:一則請之即來,不親迎恐於理未合;再則更重要的是因為喀爾喀蒙古諸部“惟喇嘛之言是聽”,故須皇上親往邊外迎接,則“喀爾喀亦從之而歸”,否則恐達賴中途而返,“喀爾喀亦因之不來歸順”。漢大學士、尚書、左都禦史、科道官則認為不當親迎,“皇上為天下國家之主,不當往迎喇嘛”,亦不可令喇嘛進入內地,隻須派一人(或王公,或大臣)代迎,令其住在邊外。兩者針鋒相對。揆諸情理和形勢,眾漢臣之議是正確的、妥當的。至高無上的大清皇帝,並非隻是中國一國之主,而是“天下國家之主”,豈可屈尊往迎藏區喇嘛!所謂親迎能使喀爾喀歸順之論,亦缺乏根據。漠北蒙古喀爾喀各部汗、貝勒、台吉、大臣、屬民,固然和漠南蒙古察哈爾、科爾沁等部一樣,崇信喇嘛教,崇信達賴喇嘛,一般事情確係尊重喇嘛之言,但涉及軍政大事,尤其是是否歸順清朝,那就不是達賴之言所能決定。漠南蒙古各部汗、貝勒、台吉、大臣,皆在達賴來朝之前,即已臣服於清,尊清帝為“大皇帝”,按期朝貢納賦,出兵從征,聽從驅使,與達賴和清帝之間的關係,並無牽連。喀爾喀蒙古是否真的歸順,也不由達賴是否入朝而定,而完全取決於雙方的力量對比、時局和雙方的根本利益。因此,皇上與滿洲諸臣親迎喇嘛之議,是很不恰當的。
可能使滿洲王公大臣甚至是皇上感到非常驚異的是,這次的會議,竟是滿漢各持己見,而且與議之人相當多。按照上諭,參加議論的是諸王貝勒大臣及九卿科道,實際上還有內三院大學士。照此算來,滿洲有:議政王、議政貝勒、議政大臣,約三四十人;內院大學士希福、額色黑二人;九卿科道有左都禦史、六部尚書侍郎、監察禦史、六科都給事中、給事中、大理寺卿、通政使,有六十餘人,總計約有一百人。漢官有大學士、九卿、科道六十餘人。這一百多人竟完全按照民族之不同而分成兩種意見,滿人主張皇上親迎,漢臣建議遣人代迎,在入關後九年來廷議之時唯滿臣馬首是瞻的情況下,這是第一次大規模議事時漢臣單獨持議,第一次大規模議事時的滿漢分議,在此之前,從未出現過這種行為,為什麼這次六十名左右的漢大臣和言官竟敢如此大膽?尤其是會使皇上及滿洲王公大臣詫異和不解的是,此次會議,是在皇上發表了“朕欲親至邊外迎之”的傾向性十分明確的聖諭情況下進行的。依照通常慣例,漢臣隻能遵依聖諭,按帝旨意表示讚同和執行,絕對不能也不敢提出相反意見。可是,這次六十名左右的漢官竟力主遣人代迎,反對皇上親迎,這又是為了什麼?有何背景?目的為何?是漢官懷有二心不忠朝廷嗎?是漢臣有意結黨以與滿臣相抗圖謀爭權嗎?是此舉涉及漢官或滿臣個人、集團的根本切身利益,故漢官孤注一擲嗎?這些疑問自會在皇上和滿臣心中出現。
麵臨此景,順治帝沒有下諭斥責漢臣,也沒有接受漢官之諫,而於議事之後第八天,順治九年九月十二日下諭堅持親迎。他諭達賴喇嘛:“爾奏邊內多疾疫,邊外相見為便。今朕至邊外代噶地方,俟爾可也。”②《清世祖實錄》第68卷第5頁;第25頁。
九月二十一日達賴奏稱,“欽賞及敕諭俱已領到,今兼程前進,俟至代噶地方,尚有密奏之事。”②。
至此,親迎之事,業已定局。君無戲言,帝既諭告達賴,要去邊外代噶地方親迎,達賴又奏稱已接敕諭,兼程前進,至代噶地方見駕,且“尚有密奏之事”,這還有什麼可說的,就等皇上起駕出宮前往代噶了。就在這大局已定但又十分欠妥將產生嚴重惡劣影響的時刻,大學士洪承疇、陳之遴呈上了諫阻親迎之疏。
順治九年九月三十日,大學士洪承疇、陳之遴奏稱:
“臣等閱欽天監奏雲:昨太白星與日爭光,流星入紫微宮。竊思日者,人君之象,太白敢於爭明,紫微宮者,人君之位,流星敢於突出,上天垂象,誠宜警惕。且今年南方苦旱,北方告澇,歲饑寇警,處處入告。宗社重大,非聖躬遠幸之時,雖百神嗬護,六軍扈從,自無他虞,然邊外不如宮中為固,遊幸不若靜息為安。達賴喇嘛自遠方來,遣一大臣迎接,已足見優待之意,亦可服蒙古之心,又何勞聖駕親往為也。天道深遠,固非臣等所能測度,但乘輿將駕,而星變適彰,此誠上蒼仁愛陛下之意,不可不深思而省戒也。”②《清世祖實錄》第68卷第31、32頁;第32頁。
此疏講得很好,言之有理,持之有據,忠君之心,躍然紙上。不應親迎的主要論據有二,一係局勢欠佳。就在兩個多月前,定南王孔有德被大西軍晉王李定國圍困桂林,兵敗自殺,廣西基本失陷。清帝急派敬謹親王尼堪為定遠大將軍,統領禁旅前往征剿,以圖扭轉華南被動危急局麵,但此舉又遭慘敗,兩個月後,十一月,尼堪中伏戰死。值此“歲饑寇警處處入告”之時,皇上要遠迎達賴,離京出邊,勢必使謠言四起,民心動蕩,“宗社”飄搖。二是有損威嚴。皇上乃天下共主,根本不應屈尊往迎藏地達賴,遣一大臣前去,“已足見優待之意”,自能“服蒙古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