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令人懷疑的是,三年多以前,即順治八年五月二十八日,外轉禦史張煊曾疏劾當時任吏部尚書的陳名夏結黨營私,銓選不公,共有“十罪兩不法”。其疏所劾陳名夏十罪有:諂事睿王,及王事敗,反卸過於啟心郎寧古裏;名夏之父為民殺死,蒙恩賜銀歸葬,陳卻急於攬權,草率葬埋;特疏起用因薦舉賊人而被黜之李元鼎;越升姻親黃徽胤為太仆寺卿,私庇同鄉同姓,升七品編修陳之遴為宗伯;超升段國璋為太常寺卿;把持計典,曲意保全被劾之門生江南督學禦史李嵩陽;庇護同鄉同年左都禦史徐起元;力主優恤革職侍郎孫之獬;與富商牛射鬥聯姻,歲索數千金。兩不法為:專擅威福,批降本應援赦免議之太常少卿龔鼎孳;將援赦免議之禦史崔士俊批降外府推官。此疏還言及陳名夏與洪承疇、陳之遴於火神廟屏左右密議。《清世祖實錄》第57卷第12頁。
此時,順治帝福臨出狩在外,一切政事暫委巽親王滿達海,“王集諸王大臣,逐件審實,遂將名夏、承疇羈之別所,撥兵看守,以事關重大,馳使奏聞”。滿洲吏部尚書一等公譚泰袒護名夏,在帝回京諭命王貝勒貝子公侯暨眾大臣“質審廷議”之時,“譚泰咆哮攘臂,力庇黨人,務欲殺張煊以塞言路”。眾人迫於其勢,遂作出結論說:“諸疑多屬赦前,且有不實,煊向為禦史不言,今言於外轉之後,心懷妒忌,誣蔑大臣。張煊應論死,名夏等免議。”奏入,帝從其議。《清世祖實錄》第57卷第12頁,第62卷第4頁。
過了半年多,順治九年正月初十,世祖福臨諭告內三院說:處死譚泰後,想起張煊一案,疑其死有冤枉,故令陳名夏、洪承疇複發與鄭親王濟爾哈朗、承澤親王碩塞及內院、刑部大臣再次審理。“承疇招對俱實。獨名夏厲聲強辯,閃爍其詞,及詰問詞窮,乃哭訴投誠之功,朕始知名夏為輾轉狡詐之小人也,名夏罪實難逭。但朕有前旨,凡譚泰幹連之人,一概赦免,若仍執名夏而罪之,是不信前旨也。今將名夏革任,其官品俸祿仍舊,發正黃旗漢軍下,同閑散官隨朝”。張煊著厚加恤典,以其子任其父之官,仍加二級。《清世祖實錄》第62卷第5頁。
將張煊劾陳名夏與寧完我參陳名夏相比較,便可發現兩案之間,差別很大。其一,兩案審實之情不一。張煊所劾,有證有據,俱是事實,陳名夏亦“詰問詞窮”,而哭訴投誠之功,以求免死,可見其劾確是事實。但是,寧完我所劾諸疑,僅一人證,名夏除“留發複衣冠”之言外,其他諸罪一概否認,因而也難定死落實。其二,兩案處罰之法懸殊。三年多前陳名夏確實犯有“結黨營私,銓選不公”之罪,但帝隻令其解內三院大學士之任,“官品俸祿”仍舊。到九年十二月末,帝宴內大臣、大學士、漢尚書、侍衛於中和殿時,又“賜大學士洪承疇、陳名夏、陳之遴”等人朝服各一襲,“諭曰:爾等皆朕倚任大臣,若能潔己奉公,屬員自當效法,倘貪黷相尚,必至顛倒是非,不但公論不容,抑且國法難宥,爾等其思之”。《清世祖實錄》第70卷第31頁。過了十天,順治十年正月初十,帝即諭調內翰林秘書院大學士洪承疇為內翰林弘文院大學士,以陳名夏為內翰林秘書院大學士。至此,對陳名夏之處罰,已完全取消了,而寧完我劾陳名夏,卻使陳遭受大禍,陳名夏成了入關以來第一個被處以死刑的漢大學士,懲罰何等之重!
為什麼順治帝福臨會在罪證缺乏的情形下,要將曾經為己賞識、倚任的能相陳名夏下諭絞死?原因固然很多,但看起來主要決定於三個因素。其一,才高黨眾禍由自取。這從陳名夏十年來在政局中的表現,反映得十分清楚。陳名夏乃江南溧陽人,才華橫溢,明崇禎十六年中進士,任翰林院修撰,兼戶兵二科都給事中,十七年三月降於大順軍李自成,南明福王時被定入“從賊案”。清順治二年七月,陳名夏至大名投誠。由保定巡撫王文奎疏薦,複其原官。名夏入謁睿王,請睿王即位稱帝,睿王雖拒其請,但賞識其人,立擢為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侍讀學士。時清兵下江南,九卿科道議南京設官因革裁並事,眾說紛紜,不能定議。名夏奏稱:“國家定鼎神京,居北製南,不當如前朝稱都會,宜去京之名”,“設官如諸行省”。攝政王盛讚其說,議遂定。順治五年初設六部漢尚書時,即授名夏為吏部尚書,加太子太保。此時距其中進士之日,僅有五年,可見其超遷之快,更可見其之才幹為攝政王欣賞和重視。順治七年十二月初九攝政王多爾袞卒,二十六日帝諭議政王大臣推選吏刑工三部滿尚書時,議準以原征南大將軍、正黃旗固山額真譚泰為吏部尚書。譚泰為帝倚任,擅權專政,名夏“黨附”譚泰,受其信任,因此,這位曾向睿王勸進理應定為睿王黨羽遭受懲處之人,竟不僅無罪,官居原職,且執掌銓選之權,“揣摩執政意旨,越格濫用匪人,以迎合固寵”,又成了譚泰的大紅人,於順治八年七月升為內翰林弘文院大學士。八月譚泰被誅,九年正月名夏以黨附譚泰“亂政”,被革任,但仍保留大學士之官品俸祿,十年正月初十又入內院,擔任內秘書院大學士,且在本月皇上多次來到內院時,與其他大學士一道,受帝召對,一再陳奏。正月三十日,世祖還特命學士圖海召陳名夏至,君臣二人暢議治國之道,名夏奏述,堪稱帝旨。這一天,可以說是陳名夏最光榮、最顯赫之日,其餘範文程、寧完我、洪承疇、額色黑、陳之遴等五位大學士,皆閑置於旁,唯他一人獨蒙帝寵。然而,福兮禍所伏,他複入內院僅有二十天,便壓倒群相,獨蒙長問,旁人能不生妒?他自己也不禁會忘乎所以,舊病複發,結黨營私,重登南黨領袖寶座,以致在十年四月會議任珍案時,敢於聚集二十七名漢大學士、尚書、都禦史、侍郎、禦史、科臣單持一議,與刑部、滿洲大臣遵循帝意而作出的擬議相對峙,怎能免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