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頂聰明之董鄂貴妃當然了解此中奧妙,知道自己處境之危險,而竭力彌縫婆媳之間嫌隙和平息皇後妃嬪的不滿。她對皇太後竭力逢迎和侍奉,對皇後小心謹慎敬侍,對其他妃嬪亦力示寬厚謙讓關照。順治帝自撰之董鄂妃《行狀》載稱:其“事今後克盡謙敬,以母稱之”,後病之日,董妃“五晝夜目不交睫”侍奉。永壽宮恪妃石氏有病時,董鄂妃“亦躬視扶持,三晝夜忘寢興”。悼妃去世時,董鄂妃“悲哀甚切,逾於倫等。其愛念他妃嬪,舉此類也”。她又撫育承澤郡王之女二人,及安王之女一人於宮中,“朝夕鞠撫,慈愛不啻所生”。尤其是當帝諭停進皇後表箋後,董鄂妃向帝“頓首固請曰:……陛下若遽廢皇後,妾必不敢生。陛下幸垂察皇後心,俾妾仍視息世間,即萬無廢皇後也”。妃之以死力諫,當是促使福臨諭令照舊進呈中宮箋表的主要原因之一。
董鄂妃之這些言行,甚為高尚,實係罕見之賢妃,這固然是因為其生性“孝敬,知大體,其於上下,能謙抑惠愛”,“寬仁下逮”,但也與其“穎慧過人”,明智冷靜不無關係。麵對宮中嚴峻形勢,董鄂妃諒必知道她的前途主要依賴於兩個條件,一是夫君之寵,二是能有皇子。帝之專寵,她有信心,但龍體虛弱,難有高壽,福臨自稱隻能活到三十歲,萬一真的過早駕崩,帝寵即成泡影。若有皇子,形勢即異,以其皇貴妃之身份和帝之特寵,皇子必能立為太子,那麼夫君早逝之後,愛子繼位登基,自己便貴為皇太後,就不怕母後、現皇後及其他妃嬪排擠暗害了。可是皇子剛生,百日即殤,且隨後,帝、妃皆體弱多病,未能再育,如若有朝一日世祖病故,另立皇子,董鄂氏這位曾經寵冠後宮、實係六宮之主的皇貴妃,便要屈居今皇後和繼位為君之皇子的親母之下,那時太後及諸妃嬪多年的宿憤,恐怕都會一下子全部泄於董妃身上,怎能招架!因此她必須盡力應付各個方麵,從而過度勞累憂慮,致“病閱三歲”,“容瘁身臒”,二十二歲就離開了人間。總的來說,董鄂氏之過早去世,原因雖可能有上述三條,但最根本的是第三條,即宮中之激烈矛盾鬥爭。
這些深情,可能福臨並不知曉,或知之甚淺,但鐵的事實擺在麵前,他的生命,他的紅顏知己,他最心愛之人,與他從此永別了,他怎不悲痛欲絕!
當母後再三勸誡寬慰和他悲痛稍定後,他立即連續下諭,厚葬愛妃。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鄂妃卒,帝立傳諭親王以下,滿漢四品官員以上,公主、王妃以下命婦等,俱於景運門內外齊集哭臨,輟朝五日。②《清世祖實錄》第139卷第17頁。
第三日,八月二十一日,他諭告禮部追封董鄂妃為皇後說:“皇貴妃董鄂氏於八月十九日夢逝。奉聖母皇太後諭旨:皇貴妃佐理內政有年,淑德彰聞,宮闈式化,倏爾夢逝,予心深為痛悼。宜追封為皇後,以示褒崇。朕仰承慈諭,特用追封,加之諡號,諡曰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後”。②
又過了兩天,八月二十三日,按照禮部奏準的儀注,舉行了追封典禮和祭悼,撰寫玉冊玉寶,並造香冊香寶。皇上、太後、皇後各遣內官設祭一壇,各親王共祭一壇,各郡王共祭一壇,貝勒以下輔國公以上共祭一壇,各公主、內大臣與侍衛各共祭一壇,在內官員共祭一壇,所集文武官員共祭一壇,諸王以下,四品官員以上,及公主、王妃、命婦隨梓宮前往暫奉之地景山壽椿殿。內閣撰寫祭文、祝文。
又過了三天,八月二十六日,以追封告祭奉先殿。追封冊文說:
“朕惟治隆內則,史稱淑德之祥,化始深宮,詩誦徽音之嗣,曆稽往牒,鹹有嘉謨,若夫睿質夙昭,允協符於坤極,榮名未備,宜追錫於瑤編,媛展哀?,以彰惠問。爾皇貴妃董鄂氏,肅雍德茂,淑慎性成,克令克柔,安貞葉吉,惟勤惟儉,靜正垂儀,孝養孔虔,愉婉順慈闈之誌,恪共彌劭,讚襄端椒寢之風,方期永式於璿房,詎意俄升夫仙馭。凡茲九寓,同深月掩之驚,矧餘一人,益重鑒之之痛。嗟掖庭之失助,傷令範之運遐,露泫風回,感淒清於素節,幃虛殿迥,悵窗邈於雲程,不褒琬琰之章,曷著珩璜之度。是以慈懷殷眷,懿命重申,朕仰承德音,特隆殊典,追封為皇後,錫之玉冊玉寶,戴加顯號,用表遺,諡曰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端敬皇後。”《清世祖實錄》第139卷第20、21頁。
福臨又親為董鄂妃撰《行狀》,盛讚妃之事跡品德,痛切哀悼,長達數千言。他又令大學士金之俊為妃寫傳,並命當年停止秋決,“從後誌也”。帝又諭令內閣學士胡兆龍、王熙排纂端敬皇後所著語錄。舉殯時,“命八旗官員二三品者輪次舁柩”,票本用藍墨,自八月至十二月底,始易朱。
帝為端敬後大辦喪事,“太監與宮中女官一共三十名,悉行賜死,免得皇妃在其他世界中缺乏服侍者”。由高僧茚溪森主持,在景山建水陸道場。十月初八,帝第五次親臨壽椿殿,為後斷七。茚溪森念稱:“景山啟建大道場,懺壇,金剛壇,梵綱壇,華嚴壇,水陸壇,一百八員僧,日裏鐃鈸喧天,黃昏燒錢施食,廚房庫房,香燈淨潔,大小官員,上下人等,打鼓吹笛,手忙腳亂,念茲在茲,至恭至極,專申供養董皇後,嗬嗬。”《敕賜圓照茚溪森禪師語錄》,轉引自《陳垣史學論著選》。
帝又命茚溪森主持董鄂後火化儀式。臨壽椿殿為後收靈骨。茚溪森上堂,隆安和尚(木陳之弟子)白椎。僧問:上來也,請師接。茚溪森說:莫莽鹵。僧問:皇後光明在甚處。茚溪森說:無縱跡處不藏身。僧喝,茚溪森便打。僧說:天子麵前,何得幹戈相待?茚溪森笑說:將謂你知痛癢。他又豎如意說:“左金鳥,右玉兔,皇後光明深且固,鐵眼銅睛不敢窺,百萬人天常守護”。《敕賜圓照茚溪森禪師語錄》,轉引自《陳垣史學論著選》。
盡管此時國庫如洗,歲缺巨餉,順治帝仍然大辦喪事,“耗費極巨量國帑,兩座裝飾得輝煌宮殿,專供自遠地僻壤所召來的僧徒作館舍。按照滿洲習俗,皇妃底屍體連同棺槨,並那兩座宮殿,連同其中珍貴陳設,俱都被焚燒。”魏特:《湯若望傳》,第323頁。
專寵六宮的絕代佳人董鄂賢妃,就這樣拋下夫君,離開人世,魂歸西天,留下的是少年天子無窮無盡的追憶、哀思和孤獨,四個多月以後,他也就往覓芳蹤,與妃長相廝守於九天了。
四、出家未遂英君愁病歸天。
董鄂愛妃死後,順治帝萬念皆滅,“尋死覓活,不顧一切”。後雖經多方勸阻,未能殉妃,但他卻堅決要擺脫紅塵,出家為僧。
其實,此念並非始於今日,從順治十四年始識憨璞性聰和尚起,十五年召玉林?,十六年召木陳、茚溪森,四五年間,他常與高僧參禪學佛,早已傾心佛法。大致在順治十六年底或十七年春,他曾與木陳暢談出家之念。《北遊集》載:“上一日語師:朕再與人同睡不得,凡臨睡時,一切諸人俱命他出去,方睡得著,若聞有一些氣息,則通夕為之不寐矣。師曰:皇上夙世為僧,蓋習氣不忘耳。上曰:朕想前身的確是僧,今每常到寺,見僧家明窗淨幾,輒低回不能去。又言:財寶妻孥,人生最貪戀擺撥不下底。朕於財寶固然不在意中,即妻孥覺亦風雲聚散,沒甚關情。若非皇太後一人墨念,便可隨老和尚出家去。師曰:發染衣,萬聲聞緣覺羊鹿等機,大乘菩薩要且不然,或示作天王人王神王及諸宰輔,保持國土,護衛生民,不厭拖泥帶水,行諸大悲大願之行。如隻圖清淨無為,自私自利,任他塵劫修行,也到不得諸佛地步。即今皇上不現身帝王,則此番召請耆年,光揚法化,誰行此事。故出家修行,願我皇帝萬勿萌此念頭。上以為然”。
此時福臨隻有二十二三歲,正當青年血氣方剛之時,他又懷有治國安邦以明君自期的雄心壯誌,當時已平定雲貴五省,打敗鄭成功,全國基本統一,富強盛世即將到來,又有紅顏知己董鄂妃,事業、愛情皆有,正是稱心如意之時,何故萌此出家之念?看來原因可能有二。首先是,他雖正值年輕有為之時,可身體卻很壞,壞到了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北遊集》載:上一日語師:“老和尚許朕三十歲來為祝壽,庶或可待。報恩和尚來祝四十,朕決候他不得矣。師曰:皇上當萬有千歲,何出此言?上彈頰曰:老和尚相朕麵孔略好看,揣懷曰:此骨已瘦如柴,似此病軀,如何挨得長久。師曰:皇上勞心太甚,幸揆置諸緣,以早睡安神為妙。上曰:朕若早睡,則終宵反側,愈覺不安,必譙樓四鼓,倦極而眠,始得安枕耳”。二十二三歲之青年,竟骨瘦如柴,長夜難眠,可見其體之弱,其病之不輕。
福臨之體弱及病,既與少年放蕩有關,又與操勞國事相連。他親政十年,適值多事之秋,民窮國困,大庫如洗,歲缺巨萬兵餉,各地“盜賊”盛行,兩王戰死,江寧被圍,軍情緊急,出現了多少個令他驚恐萬狀坐臥不安的日日夜夜,當然大傷身體。兼之,自順治十五年正月皇四子百日而殤以後,董鄂妃痛子心切,又要應付各種複雜尖銳的人際關係,心力交瘁,染病在身,時有仙逝之可能,帝妃心心相印,生死與共,怎不令帝擔憂受怕。幾種因素集合於一身,致帝病日重體日弱,故有出家之念。
在這樣的形勢下,順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董鄂妃去世,福臨悲痛欲絕,欲死不能,遂決定出家為僧。此訊一出,舉朝震動,太後再三規勸,帝堅不從,召茚溪森為他舉行發修行儀式。《敕賜圓照茚溪森禪師語錄》卷三羅人琮為僧所撰塔銘,載有茚溪森臨終偈一首:“茲翁老,六十四年,倔強遭瘟,七顛八倒。開口便罵人,無事尋煩惱,今朝收拾去了,妙妙。人人道你大清國裏度天子,金鑾殿上說禪道,嗬嗬!總是一場好笑。”
正當太後束手群臣無策之時,玉林?奉詔,於順治十七年十月十五日至京,聞聽弟子茚溪森為帝淨發,“即命眾聚薪燒森”。帝聞聽此事,立即諭告玉林?,“許蓄發”,茚溪森始免於死。當天玉林?到皇城內西苑萬善殿,“世祖就見丈室,相視而笑”,蓋一為老和尚,一為已剃去頭發之年輕光頭皇帝。福臨仍想出家,問玉林?:“朕思上古,惟釋伽如來舍王宮而成正覺,達摩亦舍國位而為禪祖,朕欲效之何如?”玉林?勸諫說:“若以世法論,皇上宜永居正位,上以安聖母之心,下以樂萬民之業。若以出世法論,皇上宜永做國王帝主,外以護持諸佛正法之輪,內住一切大權菩薩智所住處”。福臨“欣然聽決”,斷了出家之念。《玉林年譜》,轉引自《陳垣史學論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