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鍾情董妃遺詔罪己(4)(1 / 3)

此詔奇特之二是,起草遺詔之人,是漢官而非滿臣,且非漢大學士,而是帝親自培養倚任的禮部侍郎兼任翰林院掌院學士的王熙,官階隻是正三品,低於大學士和六部尚書,也低於內大臣、八旗都統、副都統、前鋒統領、護軍統領,還低於綠營提督總兵官。如若按官品排列名次,王熙當排在幾百名文武大臣之後。這在清朝“首崇滿洲”不讓漢臣參與軍國機密要務的基本國策限製的條件下,是破例的也是唯一的例外。清人韓為王熙所撰的《行狀》載述此事說:“辛醜,世祖不豫,自元旦至五日,屢入清安,榻前麵奉天語,密有奏對。初六日漏三下,召入養心殿,諭曰:朕勢將不起,爾可詳聽朕言,速撰詔書。公匍匐飲泣,筆不能下。世祖諭抑悲痛,即於榻前起草。公拭淚吞聲,先成第一條以進,恐聖躬過勞,奏移乾清門下西圍屏內撰擬,凡三次進覽,皆即報可,日入始脫稿,而世祖竟於是夕上賓,公哀慟幾絕,戚慕終身”。韓:《文靖公王熙行狀》,《清代碑傳全集》第12卷。

王熙為什麼會受到世祖如此特寵,前麵曾對王熙的情形有所涉及,現再以韓所撰王熙《行狀》,略予簡要敘述。《行狀》載稱:“公生而穎異,五六歲間即能誦孝經學庸兩論”,順治三年十九歲中舉,二十歲成進士,選授國史院庶吉士,習滿書,禦試滿書,拔前列,後曆任國子監司業、左春坊左中允、司經局洗馬、經筵講官、弘文院學士、翰林院學士兼禮部侍郎銜,久值南苑。當順治十四年升任弘文院學士時,其父王崇簡方任國史院學士,世祖特諭王熙說:“父子同官,古今所少,以爾誠恪,特加此恩。”順治十七年王熙以學士三年考滿,加禮部尚書銜,其父已任禮部尚書,“父子同部尚書,海內榮之,以為國家異數,王氏盛事,晚近數百年所未有也”。“公長值內院,駕出必從,從必蒙勞問,又每日進講嘉謨嘉獻,入告者必多,一時稱為內相”。王熙是世祖特別賞識擢用之文人和親信大臣,“一時稱為內相”,其才其德為帝深知,故委以此重任。

此詔奇特之三在於,它已被修改,經皇太後與輔政大臣看過後,頒示群臣時,其詔的一部分內容已與世祖親閱親定之遺詔,有了很大的差別,作了很大的改動。韓所撰王熙之《行狀》,言及寫完遺詔後,有這樣一段話:“而至於洮頹憑幾之辰,大漸弗悟與之會,平定詔章,獨屬之朝夕,左右之儒臣度必有決大策定大議者,而公出一不語子弟,世遂莫得傳,其識見度量,有古大臣之所難。”大學士張玉書為王熙所寫之墓誌銘,也就此寫道:“至於麵奉憑幾之言,有事關國家大計,與諸大臣再三密謀而後決者,公終身不以語人,即子弟莫得而傳也。”張玉書:《大學士諡文靖王公墓誌銘》,《清代碑傳全集》第12卷。

王熙之自撰《年譜》敘述遺詔情形說:“初三日,召入養心殿,上坐禦榻,命至榻前講論移時。是日,奉天語麵諭者關係重大,並前此屢有麵奏,及奉諭詢問密封奏折,俱不敢載。”初六日夜三鼓,奉召入養心殿,“就禦榻前書就詔書首段。隨奏明恐過勞聖體,容臣奉過麵諭,詳細擬就進呈。遂出至乾清門下西圍屏內撰擬,凡三次進覽,三蒙欽定,日入時始完”。王熙:《王文靖集》,轉引自孟森:《世祖出家事考實》。

這些史料表明,世祖福臨口授,王熙遵諭撰擬經帝欽定的遺詔,當帝病逝後進呈皇太後時,太後與輔政大臣商議,對其中若幹內容作了修改,然後才頒示群臣。究竟在哪幾個問題上作了修改,或添寫了哪些問題,雖難一一盡行查明,但綜觀遺詔全書,結合世祖生前言行,還是可以理出一點頭緒。現先將《清世祖實錄》第一百四十四卷所載頒示天下之遺詔,摘錄如下:

“詔曰:朕以涼德,承嗣丕基,十八年於茲矣。自親政以來,紀綱法度,用人行政,不能仰法太祖、太宗謨烈,因循悠悠,苟且目前,且漸習漢俗,於淳樸舊製,日有更張,以致國治未臻,民生未遂,是朕之罪一也。朕自弱齡,即遇皇考太宗皇帝上賓,教訓撫養,惟聖母皇太後慈育是依,隆恩罔極,高厚莫酬,惟朝夕趨承,冀盡孝養,今不幸子道不終,誠悃未遂,是朕之罪一也。皇考賓天時,朕止六歲,不能服衰經,行三年喪,終天抱恨,惟侍奉皇太後順誌承顏,且冀萬年之後,庶盡子職,少舒前憾,今永違膝下,反上聖母哀痛,是朕之罪一也。宗室諸王貝勒等,皆係太祖、太宗子孫,為國藩翰,理宜優遇,以示展親。朕於諸王貝勒等,晉接既疏,恩惠複鮮,以致情誼暌隔,友愛之道未周,是朕之罪一也。滿洲諸目,或曆世竭忠,或累年效力,宜加倚記,盡厥猷為,朕不能信任,有才莫展。且明季失國,多由偏用文臣,朕不以為戒,而委任漢官,即部院印信,間亦令漢官掌管,以致滿臣無心任事,精力懈弛,是朕之罪一也。朕夙性好高,不能虛己延納,於用人之際,務求其德與己相伴,未能隨材器便,以致每歎乏人,若舍短錄長,則人有微技,亦獲見用,豈遂至於舉世無材,是朕之罪一也。設官分職,惟德是用,進退黜陟,不可忽視。朕於廷臣中,有明知其不肖,不即罷斥,仍複優容姑息,如劉正宗者,偏私躁忌,朕已洞悉於心,乃容其久任政地,誠可為見賢而不能舉,見不肖而不能退,是朕之罪一也。國用浩繁,兵餉不足,而金花錢糧,盡給宮中之費,未嚐節省發施,及度支告匱,每令會議,諸王大臣未能別有奇策,議裁減俸祿,以贍軍餉,厚己薄人,益上損下,是朕之罪一也。經營殿宇,造作器具,務極精工,求為前代後人之所不及,無益之地,靡費甚多,乃不自省察,罔體民艱,是朕之罪一也。端敬皇後於皇太後恪盡孝道,輔佐朕躬,內治聿修,朕仰承慈綸,追念賢淑,喪祭典禮過從優厚,不能以禮止情,諸事逾濫不經,是朕之罪一也。祖宗創業,未嚐任用中官,且明朝亡國,亦因委用宦寺,朕明知其弊,不以為戒,設立內十三衙門,委用任使,與明無異,以致營私舞弊,更逾往時,是朕之罪一也。朕性耽閑靜,常圖安逸,燕處深宮,禦朝絕少,以致與廷臣接見稀疏,上下情誼否塞,是朕之罪一也。人之行事,孰能無過,在朕日禦萬機,豈能一無違錯,惟肯聽言納諫,則有過必知,朕每恃聰明,不能聽言納諫。古雲: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朕於斯言,大相違背,以致臣工緘默,不肯進言,是朕之罪一也。朕既知有過,每日克責生悔,乃徒尚虛文,未能省改,以致過端日積,愆戾愈多,是朕之罪一也。”

遺詔所列世祖引躬自責之罪有十四條,不為不多。聯係少年天子親政十年以來對自己的要求來看,此遺詔的總基調,即嚴於責己的精神,與他的一貫作風,還是大體符合的。他雖然隻親理十年國政,文治武功兼有,但他卻多次下詔引咎自責。比如,順治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他“以地震屢聞,水旱疊告,憫念民生,省躬自責”,特命嗣後章奏文移,“無得稱聖”,並降詔大赦天下說:“朕恭膺天命,纘承祖宗鴻緒,統馭天下,十有一年,兢兢業業,篤求治理,而治效未臻,切為民謀,而民生未遂,疆圉多故,征調繁興,水旱頻仍,流離載道。中外之欺蒙成習,朝廷之膏澤弗宣,法敝民窮,幹和召戾,天心未格,地震屢聞,皆朕不德之所致也。朕以藐躬,托於王公臣庶之上,政教不修,經綸無術,一夫不獲,咎在朕躬,而內外章奏文移,動輒稱聖,是重朕之不德也,何以自安。自今以後,朕痛自修省,悉意安民,……凡章奏文移,俱不得稱聖。”《清世祖實錄》第87卷第4、5頁。

順治十三年三月二十七日,他又以“冬雷春雪,隕石雨土”,下詔列舉己過,欲昭告皇天上帝和祖宗,諭告禮部說:“近者冬雷春雪,隕石雨土,所在見告,變匪虛生,皆朕不德所致。朕思,天為天下而立君,為君者代天敷治,必使民物鹹若,治臻上理,然後可以仰答眷命,今水旱連年,民生困苦,是朕有負於上天作君之心,一過也。……朕之天下,實本於太祖太宗積功累仁所創垂,今疆圉未靖,征調頻興,是朕有負於祖宗付記之心,一過也。當睿王攝政之時,誅降濫賞,屏斥忠良,任用奸貪,國家錢糧恣意耗費,以致百姓嗟怨,人人望朕何日親政,急為拯救。今經六載,雖極力更新,乃猶康未奏,災?時聞,是朕有負於百姓望治之心,一過也。”《清世祖實錄》第99卷第14頁。

順治十七年正月,雲貴五省已定,鄭成功統軍圍攻江寧,大敗返廈,全國基本統一,正是朝廷多年以來難有之喜慶平穩之時,順治帝福臨卻引咎自責,頒詔大赦。他於正月二十五日“省功引咎,頒詔大赦天下”。詔書說:“朕荷皇天眷佑,纘承祖宗鴻緒,夙夜兢兢,力圖治安,十有七年於茲。乃民生尚未盡遂,貪吏尚未盡改,滇黔雖入版圖,而伏莽未靖,征調猶繁,疾苦時告,拯恤未周。反複思維,皆朕不德,負上天之簡畀,愧祖宗之寄記,虛太後教育之恩,孤四海萬民之望,每念及此,罔敢自安。茲於順治十七年正月二十、二十一、二十三日,祭告天地、太廟、社稷,抒忱引咎,自今以後,元旦、冬至、壽節,天下慶祝表章,皇太後前照常恭進,朕前表章暫行停止,特頒恩赦,加惠元元”。赦款共有十八條,包括死罪減等軍罪以下赦免等,其中直接涉及兵民的有蠲免順治十六年以前民欠錢糧、撫恤八旗軍和綠營兵等。《清世祖實錄》第131卷第13、14、15、16頁。

通過這些責己之詔,可以看出,順治十八年遺詔罪己的內容,大部分與世祖福臨臨終前夕所欽定之遺詔,是相吻合的,但這十四條責己之罪中,有四條可能係太後受輔政大臣之影響,共同商議後添寫的。按詔書所列的次序而論,其第一條“漸習漢俗”,更張舊製,恐非世祖原意,世祖之所以能在親政十年裏取得很大成就,重要的原因之一,就是不墨守舊規,需改之時即予更改,他不會將此引為罪狀之一。第五罪是不信任滿洲諸臣,而委任漢官,致滿臣無心任事,這更不是世祖之過。世祖之傾心漢化,擢用漢官,倚任漢大學士,委命洪承疇經略五省,依靠三藩平定南方,卓有成效,他怎會視此為大罪?這兩條大罪,顯係太後與輔政大臣商議後新加的,而且很可能是輔政大臣之意,得到太後批準,否則,第四罪講宗室王公時,雖點明王、貝勒是太祖太宗子孫,“為國藩翰”,卻隻引咎於晉接稀疏,以致情誼隔絕,友愛不周,為什麼不歸罪於未加重其權勢,使其真正成為國之藩翰?如此前言不顧後語之含混矛盾詞句,並非撰擬遺詔的大名家王熙疏忽謬誤,而是因為世祖、太後和輔政大臣都不想擴大王權,都想壓抑王威,以便讓輔政大臣保幼主治國理政。第十罪係說端敬皇後之喪祭典禮過於優厚,這更不可能出於世祖之口。世祖與董鄂妃情投意合,心心相印,生死與共,愛妃仙逝,福臨悲痛欲絕,多次尋死未遂,又要出家,亦未辦到。為悼愛妃,可置生死於不顧,視皇位如敝帚,難道喪儀辦隆重一點,就會自視有罪?這顯然是太後之意,硬給福臨定上的。第十一罪是設立十三衙門,此亦不會係帝親書。因帝之寵信太監吳良輔,就是鼓動設立十三衙門的主要人員,吳雖因交結外官收受賄賂而曾一度被帝斥責,但其寵仍舊,並未遭受任何懲罰。直到帝臨終前幾天,正月初二,福臨還抱病臨幸憫忠寺,“觀內?吳良輔祝發”,可見帝對吳之偏愛,有了這樣的心情,他怎能將十三衙門之設立,視為己之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