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十六、旅(艮下離上)(3 / 3)

對《周易》卦、爻辭的訓釋,確實要發揚“細摳”精神,但就本爻“一矢亡”這一句而言,我以為還是采取朱熹和高亨的理解為好。他們的理解不僅字麵上過得去,也沒給原文增添意思,更為重要的是,按他們的理解,這一爻的整體意思就是:“矢亡”本是令“射雉”者(實為人生旅途上的“旅人”)沮喪的事,但竟“終以譽命”,這自然使他感到意外的喜悅。這就與上一爻雖然複得“資斧”卻“我心不快”恰成對照了,而這正是本爻所要顯示的。可見第四、五爻又是一正一反地說明:人生旅程中常有你料想不到的悲喜,就某件特定的事而言,你未曾想到是可以原諒的,但你如果對“悲喜無常”這條規律有所認識,你也就會站得更高一些,心情平和一些,從而“遇悲不悲”了。

上九:鳥焚其巢,旅人先笑後號咷。喪牛於易,凶。這是對全卦作總結了。對這條爻辭,一般都從王弼注:“居高危而以為宅,巢之謂也。客旅得上位,故‘先笑’也。以旅而處於上極,眾之所疾也,以不親之身而當疾害之地,必凶之道也,故曰‘後號咷’。”他這是著眼於鳥巢常在樹枝高處,以為作者是用鳥巢被焚喻旅人從高位垮下。這顯然十分牽強:鳥巢不一定在高樹高位,在矮樹高處或高樹低處也有的;說旅人先居高位更無根據。也有其他說法,但更難讓人接受。實際上,對這一爻,注家們多是純用爻位說作解的——這可能是為了避開從義理上作解的困難。

這裏的“先笑後號咷”,讓我們記起同人卦第五爻中有句“先號咷而後笑”,那是喻指對“同人關係”也要采取“先小人而後君子”的態度。這裏我則要說:“先笑後號咷”又是一個比喻,意指在人生旅途中,有些人,即對於人生悲喜缺少真見識的人們,必定不能找到自己的歸宿——安身立命之地,因此,他們的悲喜完全取決於外界狀況,亦即別人對自己的態度,得到好評、信任、提拔就喜,但必然好景不長,總是接著以悲。由此再反看頭一句,就知“鳥焚其巢”不是暗示“居高位”,而是叫人想到:巢被焚,鳥兒就沒有歸宿之處了,於是進而感悟到:沒有自己的巢的鳥,決不會隨遇而安,而是偶得棲息之地就喜,又必然接著就悲的。所以頭一句是“興”,是“象”,第二句是引起的聯想。如此解釋,前後兩句的意思就都十分清楚了。

“喪牛於易”,自然又使我們想起大壯卦第五爻說的“喪羊於易”。那裏我說,“喪羊於易”即“羊喪於易”,是說羊之所以有“羸其角”的不利遭遇,乃因它把事情估計得太容易了。此處我又要說,這個“於易”同樣是把事情看得太“易”了的意思。這裏,前文沒有談及牛,所以“牛”是“喪”的賓語,主語未予明說,當是“旅人”。“牛”是大動物,當時人擁有一頭牛是不容易的,所以喪牛意味著大損失,從認識上說,則是比喻大的認識上的失誤。這裏將“易”理解為輕鬆、愉快的意思,即“爾還而入,我心易也”(《詩·小雅·何人斯》)中的“易”,也許更好一些。所以這一句是解釋前三句所說情況的原因,是說:(之所以如此)乃因(旅人)犯了個重大的認識上的錯誤,那就是把人生之旅看得太輕鬆了。言外之意是:如果懂得人生本來多艱,常有意外的悲喜,那就會時刻作好應付艱難的準備,就會“不以物喜,不為已悲”了,那才算是找到了人生的歸宿,沒有這種歸宿感,人是必然要“先笑後號眺”地度過一生的,這才真是人生的“凶”。可見這一爻是從反麵對全卦主旨的強調,同時又使初爻的意思更其明確了。

對這條爻辭中的“喪牛於易”句,一般也解釋為“在邊界處丟失了牛”。讓本卦末說上這樣一個意思,是無論怎樣解釋都會讓人感到莫名其妙的吧?

漸卦講離家遠征的人後來終於會要求返回家園——安身立命之地,本卦講沒有歸宿感亦即沒有找到安身立命之地的人,必然把握不了自己的命運,將在意外的悲喜交替中度過一生,由此看來,把這兩卦的內容安排在一對綜卦下麵,是比較適合的,就是說,將符合“綜卦的內容具有對立性”這個通例。再考慮到歸妹卦是以普通百姓家都有的嫁女之事為例,說明辦事按次序、守規矩才有好結果,豐卦則以太陽和星星的關係為喻,指出君主要是搞亂了自己和臣下、百姓的實在關係,必將蒙受凶險,二者論說的角度可說也是又對立又統一的,我不禁設想:如果“綜卦的內容具有對立性”這個“通例”確是《周易》作者的自覺的有意的安排,那麼,漸、歸妹、豐、旅四卦的上述情況說明,當卦、爻辭寫好,要把它們“係”到卦畫之後時,“係辭的人”犯了個錯誤——把歸妹卦和旅卦的文字給對調了,以致這兩對綜卦在內容上“亂了套”。得到了這個“發現”,再記起講解完歸妹卦後表示的那不安,我就感到釋然了。我真希望我的這個發現能夠得到易學界的普遍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