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十七、巽(巽下巽上)(2 / 3)

我的理解是:“床下”在這裏不是今天講的“床底下”的意思。“床”通“牀”,《說文》:“牀,安身之坐者。”可見在古代,坐榻也叫“床”。依此義,“床下”就決不是指“床底下”,而是指某個寶座前下方的位置,人跪伏於這個位置,必是在向坐在那寶座上的人或神靈表示虔誠和敬畏之心,請求免災避禍或降恩賜福。我們今天到大的寺院中去,還可以看到這種場麵。這時,跪伏“床下”的人對那寶座上的人或偶像,當是十分謙遜恭順而不敢、不想表示半點主見的。“巽於床下”就是講這個情況和態度。“巽”在這裏確實是用作動詞了,可以翻譯為“畢恭畢敬地跪伏於祖先神靈的寶座麵前”,但不能說“巽”本來就有“跪伏”的義項,將“跪伏”改為“站立”,也無傷文義。

有了對上句的正確理解,就知下句“史巫紛若”乃是說明前句“巽”所指向的對象。許多注家訓“史”為“職掌占卜、禱告的官員”,說“巫”是“降神祈福除災的巫婆”,這不能說錯,但在中國古代,政治、倫理和宗教是“三合一”的,史官和舉行祭祀活動時的主持人——巫祝,常是同一個人,所以“史巫”雖然可以說是“史”和“巫”的合稱,但主要是用以泛指事神主祭之人。“紛”有雜亂義,“史巫紛若”是形容史巫忙碌的樣子,意指正在進行大的祭祀活動。這一句頭上的“用”字,我未見有人專門作注,我則以為是“因”義。《尚書》中有許多“用”字,大多是“因為”、“因此”的意思,這意思在《周易》中也都用“用”字表達,如晉卦卦辭“康侯用錫馬蕃庶”中的“用”字,就是“因為”義。所以這一句既是說明“巽在床下”的原因——參加祭祀活動,哪能不十分謙恭,心懷至誠,又是交代“巽”的對象乃祖先和天地、神靈——祭祀還會有別的對象嗎?

於是知道了,這一爻是承接上一爻喻示的“要有主見,不可一味謙遜”的意思,作個補充說:隻有對待祖先和神靈才可以隻講恭順謙遜而不要有任何主見。這顯然更是在對上一爻的意思作強調。對祖先神靈自然是越謙遜越好,所以後麵的評價是“吉無咎”——我已說過,“無咎”緊貼在“吉”後麵是從反麵對“吉”作強調。

九三:頻巽,吝。這個“頻”字,高亨先生以為是“蹙眉”義,宋祚胤先生說是“蹙額”義,黃、張二先生引《尚氏學》:“王弼雲,頻,‘頻蹙不樂’……是‘頻’即古文‘顰’字。”孫振聲先生將“頻巽”解釋為“頻頻表示謙遜的態度”,朱高正博士則說:“‘頻’為反覆,‘頻巽’指時而順從,時而違逆,反反複複。”馬恒君先生的理解最特殊:“‘頻巽’的基本意思是頻繁地申命,如同說朝令夕改,政令多變。”“巽”哪來“申命”義?看來他的說法毫無根據,但我認為這一爻隻有他理解對了。不是說“巽”字固有“申命”的意思,這裏的關鍵是要體認《周易》作者的思路:一個人過分“謙遜”,毫無主見,辦起事來就會這個人提個意見,他接受照辦,另一個人提另一種意見,他又接受,於是隻好改變原先的決定。這樣,獻計獻策的人多了,他豈不老是在改主意?如果他是侯王、君主之類的人物,不就是“朝令夕改,政令多變”嗎?這結果自然會是“吝”——遺憾、悔恨不斷。所以這一爻一點沒有離開“遜”的主題,仍然是說“謙遜”得毫無主見,那是不行的。但讀到有些注家給出的這一爻的譯文,你也將“吝”:“憂憂不樂勉強順從,將有憾惜。”“憂懼而斂伏,眼前有困難。”“頻繁地占算則有難。”“武人如果以順伏君王感到頭痛,那沒有好處。”

六四:悔亡,田獲三品。《說文》:“品,眾庶也,從三口。”可見“品”本有眾多義。但前用數詞作修飾語時,則指事物的種類或等級,加之“三”不一定是確數,可以隻是言其多,所以這個“三品”也有不同解釋,有人空泛地譯為“多種多樣的野獸”,有人簡單地注釋為“三種獵物”,有人特地說明:“‘三品’指獵物兼具供應祭祀、招待賓客和自家食用等三種功用,比喻六四用武而大有功。”為了讓讀者多掌握一點知識,這樣注釋《周易》是可以的,僅從理解爻辭的義理看,則完全不必顧及“三品”究竟指什麼,知道“田獲三品”是說打獵成績十分出色就行了。但這前一句不是“比喻六四用武而大有功”,而是一般地說“你取得了大成功”,是承接上一爻末“吝”的評語,補充說:要想沒有或消除因“頻巽”而造成的“悔”,除非你辦事終於取得大成功。這也說得很實在,要是朝令夕改,政策多變導致的結果竟是大勝利、大成功,那麼,對“改”和“變”的批評也就不能成立,並且自然會“銷聲匿跡”的,毫無主見而一味謙遜的人就沒有悔吝,即使有過也將消除了。但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所以這一爻其實是強調地申說,“頻巽”而無“吝”是絕對不可能的,即是在十分殷切地教誨侯王君主決不可“耳朵根子軟”,以致朝令夕改。從行文看,這條爻辭再次表明,《周易》中把“貞吉”、“悔亡”這類詞語提到爻辭開頭來說,乃是為了承接前爻並起條件從句的作用。就這一爻而言,表達的條件乃是所謂“虛擬條件”,譯成英文的話,該用所謂虛擬語氣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