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之所以要看被閹割了實在性的縮微景觀而不去看真實的事物,最主要的理由是條件限製,沒有能力去作環球旅遊。一個四歲的孩子為什麼要用仿真衝鋒槍噠噠噠噠地掃射同伴?當然也有條件限製的問題:他還沒有真正的武器以及真正使用武器殺人而不受阻止或不受懲罰的能力。電影《冒險的代價》所暗示的就是這個意思:隻要有了適當的條件,大多數人即使不當殺人犯也會興高采烈地當一回旁觀者。從某種意義上說,這部電影本身也是在做“戲外戲”——電影製作人對票房價值的預期就建立在這樣一個假設上:電影外的觀眾其實與電影中所表現的那些嗜血的觀眾沒什麼根本的區別,他們不過是用幻覺中的殺人遊戲替代了真實的殺人場麵而已。當代人的心靈深處仍然潛伏著嗜血成性的古羅馬人不散的陰魂?

古羅馬人不需要幻覺。對他們來說,拚死角鬥所滿足的嗜血的渴望是一件實實在在的事,因為每個人不是角鬥士就是現場的觀眾。其實,當代人在摹仿的幻覺中所尋求的一切,在過去的人看來都是實實在在的——或者是實實在在的現實,或者就根本不存在。過去人們的需要都是在一定的社會結構中被限定和明確了的,一個人隻能想象他可能得到的東西,否則就是譫妄或僭越。史書中說陳勝坐在田頭做皇帝夢,還感歎旁人“燕雀安知鴻鵠之誌”,這並不說明人人都有做白日夢的需要和權利,恰恰相反,說明隻有象陳勝那樣的非凡人物才有那樣幻想的資格。

當代人越來越失去了過去的人們所擁有的那種野蠻的實在性:血淋淋的殺戮、赤裸裸的占有、不可逾越的親疏尊卑等級等等,這些都被現代文明否定了。現代文明的口號是自由、平等、博愛,現代文明的發展趨勢就是用文化的形式征服物質的素材,用符號化、隱喻化了的社會關係取代實在的相互衝突的社會關係。曆史證明,現代文明確實戰勝了野蠻。在當今社會中,仇殺、掠奪依然存在,但已成為非法的行為;血緣親疏、尊卑等級也沒有消亡,但對個人的約束力則已經大大減輕。然而另一方麵,剝去了野蠻的實在,文明人變得空虛了起來:城市的瀝青或水泥路麵隔斷了人與土地的聯係,玻璃、混凝土製的帶空調的摩天匣子封閉了人呼吸的空氣,五光十色的霓虹燈掩蔽了夜空的星星……人們真的如卡西爾所說,變成了“符號的動物”——

人不再能直接地麵對實在,他不可能仿佛是麵對麵地直觀實在了。人的符號活動能力(Symbolic activity)進展多少,物理實在似乎也就相應地退卻多少。在某種意義上說,人是在不斷地與自身打交道而不是在應付事物本身。他是如此地使自己被包圍在語言的形式、藝術的想象、神話的符號以及宗教的儀式之中,以致除非憑借這些人為媒介物的中介,他就不可能看見或認識任何東西。

符號化沒有能夠取消人的那些從野蠻時代繼承下來的需要,而是把它變成了符號化的幻想,變成了無害的遊戲娛樂。這是個理性化的過程。但20世紀文化的平民化和無序化傾向否定了傳統理性的至上地位,當代文化的內在矛盾和緊張感帶來了懷疑主義和非理性需要的高漲。傳統意義上的符號是指向實在的工具,而當代人不再關心符號所指的意義或實在性,卻把符號的能指本身當作目的。如果說符號的世界對於理性的人來說是與物理世界接觸的中介,那麼它對於當代的大眾來說卻成了編織白日夢的工具。

野蠻人生活在物質實在中,理性的人生活在觀念與形式中。當代人沒有實在,也不相信理性,因而隻能生活在幻覺中。當代文化中的娛樂活動之所以越來越走向高度逼真的摹仿,就是為了滿足當代大眾越來越沉迷於其中的幻覺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