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善良而美麗的小公主僅僅因為長得漂亮,就屢屢受到陰險邪惡的後娘王後的迫害,流落在森林中幾乎喪了命。後來在七個小矮人的幫助下才得以擺脫困境並最終戰勝了邪惡的王後。這就是格林童話中最著名的故事之一《白雪公主》。

通俗故事在文明社會的文學接受環境中主要是作為消遣娛樂性質的活動而在一般大眾和兒童中傳播。《白雪公主》當然也是這樣一件娛樂性質的文學作品。故事的娛樂性突出地表現在悱惻動人的情節和皆大歡喜的結局上。格林童話與此相似的故事還有不少,比如《灰姑娘》就是一個。當然,灰姑娘的命運比起白雪公主來要好多了:她隻不過當了個受氣的小廚娘,還不至於被置於死地。不過故事的大致結構是相似的,都是否極泰來、好人終得好報的“大團圓”故事。就這個基本結構而言,還可以找到許多類似的例子,如安徒生的著名童話《醜小鴨》、《野天鵝》等故事也可以算入此列。

一個始困終亨、否極泰來的故事肯定能夠產生令人愉快的效果,通俗故事的娛樂性由此產生看來是理所當然的。人人都希望交好運,但在交到好運之前,總得倒一點楣,這是這類通俗故事的通例。為什麼會倒黴倒黴?白雪公主倒黴的原因是她太弱小又失去了親生母親,而王後不僅邪惡,更兼有可怕的魔力。灰姑娘同樣失去了母親,後娘和兩個異母姐姐人多勢眾而又貪婪狡詐。醜小鴨也是一個沒有母親的孤兒,處處遇到的都是猜忌和排擠。在這形形色色的故事中,倒黴的好人的倒黴情形大體相似:一是因為勢單力孤,二是因為對壞人常常顯得過於忠厚輕信或無能為力。總之,這類故事中的好人總是不免有點迂腐木訥,而壞人則永遠是詭計多端。這不僅是童話故事中常見的模式,其他類型的故事如古代的才子佳人小說或其他帶有道德教訓意味的民間故事之類也往往可見這種模式。有句俗話說:“人善人欺天不欺,人惡人怕天不怕”。這句俗話的意思當然是告誡人們不要作惡,否則即使在現實中得逞,也會遭到冥冥中天意的懲罰。但實際上這句話還包含了另外一層意思,這另外的一層意思在另一句俗話中講得更明白:“人善遭人欺,馬善被人騎”。這就是說,上帝是否懲罰邪惡不得而知,但在塵世中太善良是要倒黴的。

可以很容易地在許多通俗故事中找到上述的意義模式。這是一種世俗的生活智慧,直截了當地說就是最好不要做好人,因為好人總歸是要吃虧的。盡管童話中的好人最終得到了好報,但從世俗的眼光來看,這肯定不能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典範,因為好人的勝利來得太蹊蹺:不是特別的神力相助,就是意外地得到了什麼寶物,甚至自己莫名其妙地發生了脫胎換骨的變化(如《醜小鴨》中的情節),無論如何總歸是靠不住的運氣。

難道世道人心真的壞到了如此地步,以致於要把娛樂建立在對善良的鄙棄上?其實也不盡然。一般說來,這類故事的真正道德意義並非懷疑或揶揄善良,也未必是在嚴肅地表達對社會道德狀況的批判態度。通常,一般人在被詢及關於社會道德狀況的評價時,總是傾向於持一種憤世嫉俗的批判態度。這當然意味著自己的道德水準要高於一般人的水準。從統計的角度來說,這是個悖謬:人人都覺得自己的道德水準高於他人,從何估價社會的一般水準呢?事實上,道德的批判在大多數情況下不是反映了社會道德的狀況,而是表達了人對自身價值高估的需要。正常情況下,沒有人懷疑自己是不是好人。故事中的好人永遠是人的自我意象的投射。好人多愚而壞人多智,這既是對社會的道德批判,實際上也表現出人對自己能力的懷疑:這是人們在麵對社會交往時所產生的焦慮,害怕自己會成為惡人的犧牲品。說到底反映了人心靈深處的平庸和自卑感:麵對著社會交往中因難以應對而感覺到自己無能為力的困境,人們常常用道德的麵具來為自己尋找庇護,會對自己說:“我吃虧就吃在太老實了。”善良變成了人們闡釋自己的失敗、尋求心理平衡時最常用的遁詞。在童話和民間故事裏,這種平庸和自卑感被升華為抽象或虛幻地被肯定的道德價值,即通過仙女、神力或以其他方式實現的最終的命運翻轉。這就是迂腐木訥的好人為什麼終得好報的道理。

敘事是大眾娛樂文化的一個重要內容。它是用話語虛構的活動來隱喻和解釋現實的活動,從而滿足了人們心靈深處要求以自己的價值態度來解釋世界的需要。在傳統的民間故事、童話等通俗敘事中,我們一再看到的是人們對自己平庸軟弱所感到的焦慮和缺乏自信。作為娛樂的敘事不過是轉移這種焦慮的一種方式。好人多迂腐而壞人多狡詐,這個傳統的故事模式中可以看出人們對高於自己水平的社會生活智慧所抱有的懷疑甚至是敵意。這好像是一種妒忌?這個模式的傳統延續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