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藝術的欣賞活動應當說是娛樂活動的高級形式。但在八十年代,這種活動曾一度跌落到了前所未有的低穀:通俗的暢銷讀物充斥著書店,經典名作卻不知去向;但凡有牆壁的地方,觸目皆是豔俗的美人照片,古典美術作品則無人理會;流行音樂會上觀眾如癡如狂,古典音樂的演出門庭冷落……文化藝術界的有識之士無不對此感到痛心疾首,人們多認為這是由於“文革”對文化的摧殘造成的公眾文化素養普遍低落的結果。
然而沒過幾年居然峰回路轉,古典藝術又起死回生:經典名作用前所未有的豪華裝幀武裝起來殺回了書店甚至街頭地攤;美術名作價格扶搖直上;世界一流的音樂會場場爆滿。這樣快的轉變顯然不能用公眾藝術素養的提高來解釋,因為這樣短的時間實在不足以培養出新的一代有藝術素養的大眾。
那麼,在這幾年中到底發生了什麼變化如此強烈地影響著大眾的藝術欣賞行為?最明顯的原因就是經濟的作用:九十年代以來商品經濟的繁榮直接刺激著大眾的消費活動,在滿足了基本生活需求的基礎上,商業必須開發新的消費市場。娛樂活動為商業提供了最富吸引力的市場,而藝術欣賞活動又是娛樂活動的一個基本方麵,理所當然地成為商人們追逐的目標。商業開發消費市場的方向無非是廣度和深度兩個方麵:一是不斷地翻新出奇,推出新鮮有趣的東西;二是提高消費的水準,吸引著消費者向更高的消費檔次攀登。藝術消費也是如此,一方麵繼續不斷地推出花樣翻新的通俗藝術商品如新的暢銷書、新的流行歌曲和歌手、新的裝飾擺設用的工藝品等等;另一方麵則把高水平的經典藝術推向市場。
就拿音樂錄音製品消費中的“發燒友”現象來說,這種消費活動完全依賴於錄音技術的發展和商品化程度。在早期,高質量、高檔次的音響器材主要滿足的是輸出功率、信噪比、諧波失真和頻率響應(尤其是低端的增強效果)等幾個基本指標。這些指標對於流行音樂製品來說是很適宜的。然而音響器材市場的進一步發展,是推出更高級的商品。尤其是當數字錄音技術進入商業化應用,推出了激光數碼唱片(即“CD”)之後,家用音響器材的音響效果產生了突破性的飛躍,不僅傳統的幾個音響指標大大突破了以往的水平,而且產生了更高的技術指標,簡單的雙聲道立體聲被擴展成環繞空間效果,聲音的層次、剛柔也變得更加豐富細膩。這種水平的音響器材對於一般的流行音樂播放來說已沒有太大的意義,要顯示這種檔次的音響消費水準隻能通過比流行音樂豐富、厚重、細膩得多的西方古典音樂來表現。隨著音響器材的這種進展,“發燒友”們的欣賞對象便逐漸從流行音樂轉向了古典音樂。對於今天的音響“發燒友”來說,高級音響設備的擁有與對當今最高水平的錄音和灌製技術、最高水平的演奏和指揮作品及其不同版本的了解,整個構成了高等級的音樂消費水準。古典藝術的欣賞在商業的引導下變成了高檔消費性質的娛樂活動。
真正的音響“發燒友”都被越來越高級的音響設備和CD唱片磨礪出了不同凡響的耳朵,既能夠承受一般人所不能承受的、震撼人心的超重低音對鼓膜的衝擊,也能夠分辨出一般人難以察覺的細微的聲音層次與剛柔清濁差異。然而“發燒友”的音響消費並不僅僅是滿足聽覺感官需要的一種純粹個人的行為。“發燒友”是一種社會性的消費形象,他們那種在旁人看來多多少少有點奇怪的趣味為他們在當今的音樂文化活動中製造出一個特殊的社會等級,從而滿足了他們的一種特殊的社會需要,即獲得尊重的需要。
顯然在當今社會中,並非隻有“發燒友”的消費行為具有這種心理傾向。即使是從習慣的眼光看來與藝術和娛樂活動無關的消費行為,也往往具有類似的傾向,即不是作為物質意義上的消費,而是一種具有精神性的娛樂,通過消費行為本身尋求社會尊重的感覺和快樂。曾經有一段時間,酒樓、歌廳等許多消費娛樂場所都被冠以“皇家”、“帝王”、“富豪”、“總統”之類象征著高貴身份的名稱。盡管這些酒樓歌廳與“皇家”、“總統”毫無瓜葛,起這種名字的目的卻很明確,就是希望消費者能夠把自己的消費行為與那些尊貴的名號聯係起來,產生一種受尊崇的高貴感。用這種方式來自抬身價當然顯得有點愚蠢和俗不可耐,但事實上大多數消費行為中都多多少少帶著這種虛幻的高貴感。前文中曾提到娛樂活動的語言特征,事實上不僅是狹義的娛樂,一般的消費行為都具有語言功能,都可以通過消費者的消費方式和消費內容向他人傳達出消費者有意無意地表達出來的某些信息——消費者的身份、興趣、教養等等。那麼傳達這些信息的意義何在呢?當然是為了交流溝通。一來是尋求一定文化圈內的認同,二來就是為了獲得社會尊重。特別是所謂的高檔消費行為,如穿戴名牌服裝、使用名牌商品、進出高級消費場所等等。這類消費活動的花費比同樣內容的普通商品消費的花費要大得多,那些額外的支出所換取的基本上不是更高的質量,而是一種高層次消費行為的感覺。比如一種空調機在廣告中稱之為“高層次的追求”,一種襯衫在廣告中自稱是“足以自豪的世界”,這裏的“高層次”或“自豪”感都是在製造這種高層次消費行為的感覺。這種感覺從心理學的意義上來說,就是在尋求一種社會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