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人的公共娛樂活動中,最重要的當然是以奧林匹克這個響亮的名字為代表的體育活動了。一個世紀前,由一位理想主義者顧拜旦發起的現代奧林匹克運動如今已成為20世紀人的驕傲。現代奧林匹克運動以古希臘的奧林匹克競技大會為自己的源頭和楷模,從而使之帶上了一種古典的神聖意味,把席勒式的關於古希臘遊戲精神的理想——自由、和諧、全麵發展的人格——轉譯成了現代娛樂活動的語言。從每四年一次全球性的傳遞聖火儀式到小學生的運動會,體育活動都具有了一種其他活動所不具備的社會性、高尚性與自發性、娛樂性相統一的文化特征。
然而,人們一方麵在對現代奧林匹克頂禮膜拜、對多種多樣的體育活動大加讚美,另一方麵又不時地發現這種原以為非常健康、非常高尚的活動也帶著種種不如人意的毛病,如商業、政治力量的操縱,不公平的競爭方式等等。有的人,例如英國著名的反烏托邦小說作家喬治·奧威爾,就明確地表示他懷疑真有所謂的“體育精神”。他在一篇名字就叫做《體育精神》的文章中說,隻要體育比賽與聲譽有關,就會燃起狂熱的對抗衝動,而世界性的比賽整個就是一場模擬的戰爭。
顧拜旦的理想和奧威爾的批判,哪一個更有道理呢?或許兩人講的都有道理。“體育精神”的涵義本身就可能包含著矛盾。古希臘人是這樣解釋體育精神的:“如果你想強壯,跑步吧!如果你想健美,跑步吧!如果你想聰明,跑步吧!”而現代奧林匹克的口號是:“更快、更高、更強!”這二者的區別在什麼地方呢?前者對體育的需要是內在的,換句話說,體育活動滿足的是人自身的需要——強壯、健美、聰明等等;而後者所滿足的是一個人與他人關係的需要,即競爭和征服的需要。古代奧林匹克運動當然也是競技的活動,也要追求在對抗與競爭中超出和壓倒對方。但古代體育精神的核心是追求自身的強壯、健美和聰明,一言以蔽之,追求完美。據說,古雅典黃金時代的執政官伯裏克利有一句著名的話:“我們是愛美的人”。這句話的出處不十分清楚,但伯裏克利的一篇著名講演《陣亡將士國葬典禮上的演說》中,可以明確地看出這種意思:
當我們的工作完畢的時候,我們可以享受各種娛樂,以提高我們的精神。整個一年之中,有各種定期賽會和祭祀;在我們的家庭中,我們有華麗而風雅的設備,每天怡娛心目,使我們忘記了我們的憂慮……我們愛好美麗的東西,但是沒有因此而至於柔弱……我們每個公民,在許多生活方麵,能夠獨立自主;並且在表現獨立自主的時候,能夠特別地表現溫文爾雅和多才多藝。
伯裏克利對雅典精神的讚美中突出地表現出雅典人追求完美的生活理想。古代奧林匹克賽會是這種追求的一個集中體現。古代奧林匹克競技的優勝者在當時人們的心目中與神祗、英雄一樣是完美的化身,他們的形象被人們製作成雕塑作品來瞻仰。一個優秀的運動員不僅象征著力量與敏捷,而且更重要的是首先表現為一種美的理想。可以看出,古希臘人的體育精神實際上是一種審美的衝動。
現代奧林匹克運動會的優勝者不會再獲得什麼塑像了,他們在人們的心目中首先不是什麼形象,而是數字——以多少多少秒、多少多少厘米、多少多少公斤的成績打破了某項紀錄,或以多少多少比多少多少的比分戰勝了某個對手奪得了冠軍。這些數字的意義是通過比較而產生的,它表現出的是征服、壓倒他人的需要。為古代奧林匹克賽會運動員所作的雕像,看上去大都顯得健康而勻稱,這些形體通常並不強調暴突的肌肉,而是更傾向於用寬厚而輪廓較平緩的肌群來顯示強壯。隻是到了古典晚期和希臘化時期的藝術中,才較熱中於誇張肌肉的收縮暴突甚至痙攣,例如著名的群雕《拉奧孔》。然而如黑格爾所說,這座群雕表明“人們在從純樸自然的偉大藝術到弄姿作態的藝術的轉變過程中已邁進了一步。”今天的運動員當然沒有人為他們製作雕像,如果說有什麼能夠表現當代運動員形象的雕像,那就是體育比賽為自己製造的活雕像——健美比賽。而在那些健美運動員的形體上我們看到的是暴突痙攣的肌肉。這裏沒有古希臘式的和諧勻稱之美,有的隻是“弄姿作態的藝術”,是誇張、畸變了的力的炫耀和自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