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傳統的娛樂活動從本質上說是不可重複的一次性活動。一個人盡管可以多次地進行同一種娛樂活動——比如天天去打球、玩牌,年年都要出門旅行,但實際上這些一再進行的活動並不是重複的活動。真正有趣的快樂瞬間是無法再現的。齊景公、王羲之乃至林黛玉,他們的悲哀說到底就是源自快樂的不可重複性。娛樂的一次性昭示了人生的一次性,多愁善感的人們於是在快樂中體味到了“逝者如斯夫”的大悲哀。而信息娛樂卻不然,從技術上來說,信息娛樂的形式和內容一般都可以分毫不爽地重複再現;從娛樂的效果來說,信息娛樂所滿足的不是與肉體生命活力狀態直接相關的官能快感,而是智性的“好奇”,是一種相對穩定、可重複的心理狀態。信息娛樂的這種可重複性使得人們在娛樂活動的過程中不再會產生對於生命流逝的焦慮,娛樂因而變成了一種真正的快樂。

總而言之,信息娛樂粉碎了傳統娛樂活動的有限性,使得信息娛樂的參與者在娛樂過程中進入了一種無時空限製的“共享”狀態——人們不可能把信息娛樂當成是自己一個人獨享的活動,也不可能把它當作一次性的偶然活動;在這類活動中,不存在他人“在場”與否的概念,也不存在時間流逝的概念,存在的隻是無時空感的信息刺激和由刺激所激發起來的好奇心。這種娛樂可能也會使人厭倦,但那通常隻是一種逐漸淡化、消退的感覺而不是激情的失落。因此在這種娛樂方式下,人們不大可能產生對人生痛苦的體驗。

人當然不能脫離時空的限製,所能脫離的隻是時空限製的感覺。換句話說,脫離時空限製是對人的具體生命感覺的麻醉。由信息娛樂活動所產生的這種麻醉狀態消解了人的個別性和有限性,使肉體的人變成了信息主體,人由此而進入了信息紊流所製造的眩暈之中。

尼采相信,對個別性的消解是人的一種原始衝動,也是使人重新回到大自然的懷抱、重新獲得生命活力的途徑。他在《悲劇的誕生》一書中把這種消解狀態稱作“狄奧尼索斯的狂喜(Dionysiac rapture)”——

人僅僅是人與人之間的羈絆,由於狄奧尼索斯的禮拜之神妙力量而熔為一體,而且許久以來被疏遠了的或被抑製了的自然本身,也再度升起,並慶祝她和她的敗家子——人類——之間的調和。大地自動地獻出了它的禮物,山上和荒漠裏的野獸變為溫馴。狄奧尼索斯的戰車飾滿了鮮花與花圈。虎與豹在他的車軛之下漫步而行……現在,奴隸們都變成一個個自由的人了。在人們之間所曾構築起的,所有僵硬、仇視之藩蘺,不論它是必然的、或專利的,都粉碎了。環宇和諧之福音嘹亮地唱起,每個人都變得十分和睦,就如同馬雅人的帳幔也都被扯得成為一塊塊碎片一般。在神妙的“唯一”(Oneness)之前,一切隔閡都杳無蹤影……

他用詩的語言把原始的狄奧尼索斯崇拜描述成一種詩意的境界。這種消解了個別性、回歸自然的狀態在他看來才是真正和諧完滿、充滿生機活力的世界。這就是狂歡,是許多民族文化傳統中存在著的狂歡節傳統的文化-心理根源。

信息娛樂能夠產生那種狂歡節式的娛樂衝動嗎?從官能的、肉體的意義上講,信息娛樂當然不是狂歡節。然而熱中於信息娛樂、沉迷於信息紊流之中的人們同樣體驗到了一種個別性消解的狂歡狀態。這種狂歡狀態不僅意味著個性的消解,而且意味著官能的、肉體的個別性的消解。也就是說,在信息娛樂的狂歡中,個人整個地化解成了信息的、符號的存在。對於信息娛樂而言,時空的瓦解不僅僅是指時空構架、時空關係的瓦解,而且是指時空的物質性的瓦解。在參與大眾傳播媒介所提供的那些形形色色的娛樂活動時,個人的物質性存在,例如年齡、性別、健康狀況以及身份、地位、財富等等,都基本上失去了意義,剩下的隻是認知、反應信息的能力和興趣。在這樣的娛樂活動中,參與者的確隻是一個進行信息集散的網點而已。參與者的娛樂體驗在不同程度上都是個體消解的“狂歡”體驗。比如近年來剛剛出現的電腦互聯網上的“網蟲”們,可說是這種娛樂參與者的極端例子。這些“網蟲”們對網上信息的癡迷甚至到了進行不辨雌雄的“戀愛”的程度,這恐怕是信息娛樂的一種過分極端的情形。然而這也充其量隻能說是“過分”而已。其實在不那麼極端的水平上,每一個信息娛樂的參與者都或多或少地帶著幾分狂歡節式的癡迷——否則人們日複一日地盯著那正在變得越來越大的熒屏上永遠閃爍不定的光點,究竟有什麼意思呢?

§§第七章 叛逆與矯情——青少年娛樂與社會性格的引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