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紀文化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形象化。美國學者傑姆遜在談到當代文化的特點時就曾這樣說:
“形象”(image)一詞在今天的西方廣泛地使用著,而且具有特定的含義;它不僅有哲學上的背景,而且現在已經發展出一整套對形象進行分析的方法,最終和社會學還有關係。在美國隻要你和任何人交談,最後都會碰到這樣一個詞,例如說某某的“形象”,裏根的形象等……將形象看成一種舉動,看成否定力量和對實在世界的悄悄的敗壞,是否可以與攝影作品、電影、廣告等的效果聯係在一起,是否可以與形象這一概念,例如,裏根的形象,形象的社會學意義等聯係在一起。難道這一切在當代的西方世界,也即後現代主義的西方,特別是美國,不正是具有核心地位嗎?
當代文化就是形象文化,這一點在大多數文化學者看來是一個不爭的事實。而且大多數學者也同傑姆遜教授一樣對這種形象文化持激烈的批判態度。至於為什麼當代文化會變成形象文化,進行文化批判的學者們對這一點的認識也基本上是相同的,大都認為這是商業——或者說資本主義——利益需要的產物。這種看法可能是受到商業廣告的啟發,因為在今天的社會裏,凡是“形象”的東西,或者更準確地說,凡是有意製造和表現出形象力量的東西,幾乎無一不與商業有關。任何一個明星“大腕”或者隻是因偶然的原因而出了名的人,由於他們具有了公眾形象,無論他們願意不願意、自覺不自覺,都會變成有利可圖的商業廣告。哪怕是象巨人和侏儒這樣偶然產生的反常形象,也免不了要被商人拿來當作搖錢樹。
形象能夠產生商業利益,這在今天是個婦孺皆知的常識。但這是否就意味著形象文化是商業的必然產物呢?我們今天所談論的“商業”主要指的是自西方中世紀後期以來發展起來的資本主義商業。資本主義與其他更古老的商業形式相比,它的主要特點和優勢在於“信用”、“效益”和自由主義這些基本概念。在這些概念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近代工業資本主義的文化特征不是形象的、煽情的或娛樂的,而是實證的、機械的和嚴峻的。正是由於工業資本主義關注實在的、有形的資產和效益,才給人以惟利是圖的印象,才會被狄更斯塑造成“葛擂硬”、被高爾斯華綏塑造成“福爾賽家族”那樣冰冷僵硬、全無人性的角色。隻是到了二十世紀,發達國家的社會文化逐漸轉向福利化和消費化,大眾傳播媒介的空前發展促進了信息的交流傳播。在這種情況下,資本主義由重生產資料的產出、重資本積累轉向重生活消費市場的開發、重信息交流和企業無形資產的積累,形象的重要性日漸突出,資本家們才換上了一副笑容可掬的麵孔。毫無疑問,在這個過程中,象席勒、莫裏斯、羅斯金之類的文化精英們對工業文明的非人性傾向進行的越來越強烈的抨擊批判也影響著工業社會向福利化、消費化方向發展。席勒心目中的文明就是用形式征服素材、對形象的愛好取代對物質實在的關心為特點的。按照馬斯洛的人本主義心理學觀點來看人的發展,似乎也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就是隨著人對物質實在需要的滿足,也可以而且應當發展起對外觀的、形象的需要即自尊和他人尊重的需要。可以認為,形象文化相對於非人性的、機械的工業文明來說,是一次席勒式的進步。
或許形象文化正是席勒所夢想的理想文化。然而今天高度發展的形象文化的現實又似乎不那麼理想化。傑姆遜是這樣描述那個“形象文化”化了的美國社會的:
美國社會,作為一個充滿形象的社會,是一個使人們感覺到現實缺乏的社會,在那裏一切都是一種文本。現在人們感到的不是過去那種可怕的孤獨和焦慮,而是一種沒有根、浮於表麵的感覺,沒有真實感。
確實,當代的形象文化發展的趨勢是使人越來越沉迷於形象之中,結果是對形象所依附的實在失去了關心。形象變成了自足地、自律地發展的文化活動。這種自律地發展著的形象文化在當代社會中日益取代著傳統意義上的形象,即依附於實在的形象。今天的商業活動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製作形象的活動,而這種形象生產並不是基於某種物質實在的生產,而是基於某種“創意”進行的生產。換句話說,不是先有實在後有形象,而是相反,先有形象(或者說是形象的“創意”)後有作為形象載體的物質實在,甚至可以說就沒有什麼真正的實在而隻有形象。當代文化就是生產形象和消費形象的文化。
這種與實在無關的形象已不再是席勒意義上的形象,而隻是幻象。幻象的作用不在於使人與實在之間保持一種席勒所想象的自由關係,因為它已經與實在無關,它隻是滿足當代人對“象”——也可以說是“影象”——的需要。這種需要可以認為是源自席勒所說的對形象的需要,但它已經蛻變為娛樂性的幻覺需要。當代形象文化的幻象性質正在使人的感覺、認知乃至評價方式越來越關注於幻象和幻象的創意。如果說這就是走向二十一世紀的文化發展趨勢,那是不是意味著下一個世紀將會是徹底幻覺化了的世紀?